【菊韵】母亲做的布鞋(散文)
我是穿着母亲做的布鞋长大的,穿着它,平稳、踏实,内心安澜。
幼时的冬夜总是那么漫长而昏暗,油灯如豆,母亲凑在灯罩前,神情专注,一针一针用力纳着鞋底,时不时把针尖在发髻深处划拉两下,用套在中指的顶针使劲顶针的尾部,当针尖好不容易从鞋底的正面探出头时,她的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此时的我正眼巴巴地等着她,希望她早点上床睡觉,我也就能钻进她温暖的怀抱进入梦乡。这时,母亲总会回过头来说:“乐儿先睡吧,妈纳完这只鞋底就上来。”可是当我再次从梦中醒来时,母亲依然忙碌着……
我家人口多,六个孩子加上父母和奶奶,一共九口人脚上穿的布鞋,都要靠母亲一针一线缝制。她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每天都要早出晚归挑担子挣工分,回来后还要操持家务,做鞋的活计只能留待夜深人静之时。
其实,做鞋的准备工作,早在夏天就开始了。母亲天不亮就起来,在家里搜集做衣服剩下的边角余料、穿破的旧衣旧裤,又熬一锅浆糊,再拆下门板当做“画布”,每刷一层浆糊,就均匀地贴上一层布片儿,直至达到她想要的厚度,然后叫哥哥姐姐把贴有布片的门板一块块抬到门外,用长凳架起,只等太阳出来暴晒。晚上回来,门板上的布片已然干透,母亲用手指抠开,使劲一拉,整整一大张哗啦啦就下来了,就像一块块超大的硬壳一样的瓦楞纸。到了秋天,母亲拿出这些宝贝,如一位严谨细致的工程师,开始描绘她心中的“蓝图”。
母亲让我们光着脚丫站在布衬上,先用划粉笔勾勒脚的基本轮廓,再用布尺分别量出脚的长度和宽度,标上尺寸;对于脚形特别的,她还要小心地做上标记,然后根据我们的年龄,预留成长的空间,最后才小心翼翼地画好,剪下来。
母亲心灵手巧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尤其是做鞋的功夫,常常有与她年龄相仿的婶婶们拿着鞋样找她请教,也有人把她做的鞋样拿回去模仿,她总是说:“每个人的脚是不一样的,做鞋要心细也要动脑子!”
做布鞋的所有工序中,纳鞋底无疑是最辛苦最考验毅力和规矩意识的了。每个鞋底都是用布衬一层一层垫起来的,差不多一两本书厚,纳鞋底用的是一种很粗的棉线索,每穿一针过去都要费很大劲,更别说偌大一张鞋底,得需要密密麻麻穿多少针?每一针的针脚长度和间隔都大小相等、匀称有致,还要保证行对行、列对列,斜着看也是一条线;不仅如此,母亲还在鞋底上设计了各种各样精美的图案,如田字格、双菱形等等,这样一来,更增加了纳鞋底的难度和精度,稍不留神就可能把鞋底弄成“残次品”,没了看相。
母亲好像是专为做鞋而生的,这些在旁人看起来很难的事,并没有给她增添太多的麻烦,尽管白天上工很忙很累,回家还要做饭洗衣,但她纳鞋底的进度依然很快,差不多三四天就能纳好一双。待鞋底全部纳完,母亲又忙着做鞋面,黑灯芯绒做面、棉布做里,必须用新布,这可是布鞋的“颜值”担当。最后就是布鞋的总装阶段了,这可是个技术活,做不好,鞋子不美观不说,还有可能打脚,母亲有她的秘密武器,那是一块块按照每个人脚的大小、特征制作的木头模型,母亲先定好前后两头,然后再塞进模型,沿着模型边缘走针,这样做出的布鞋,不仅美观大方、紧实耐用,穿起来还特别养脚。
新年很快就到了,当我们穿着新布鞋,欣喜的左看右看、蹦蹦跳跳时,母亲幸福的神色溢于言表,那一刻,似乎她所有的辛劳都获得了最好的回报,至于眼睛因熬夜而布满血丝、手掌被棉线勒出的一道道沟壑、指尖不知被针扎了多少个洞,全然可以忽略了……
小时候,穿着母亲做的布鞋充满了幸福感,常常有意无意在小朋友面前显摆。记得有一年小年,母亲让我试穿一双新布鞋,鞋子特别漂亮,是模仿运动鞋的样子做的,鞋面有鞋舌、鞋眼,还有鞋带,我兴奋极了,马上飞跑出去,专往孩子多的地方凑,恨不得让所有同学都知道我有一双漂亮的新鞋。却没想到,眼睛不看地只顾奔跑的我,一脚踏进一个水坑里,很快就湿透了。我害怕被母亲发现,偷偷溜回家,换上旧鞋,把新鞋藏在身后,打算拿到土灶边烤干。怕什么来什么,我的小伎俩终究没有瞒过母亲,她很生气,照着我的屁股狠狠打了几下,我委屈得眼泪马上下来,一声不吭睡觉去了。梦里似乎还听见母亲说,这伢不爱惜鞋子,以后不给他穿新鞋了!
第二天起来,我惊奇地发现,那双新鞋就摆在床下,套上脚,既干爽又暖和。二哥说,我睡觉后,母亲就把我的新鞋子拿去洗了,在窗外晾了一夜,担心没干,又怕鞋子太冷,伤了我的脚,就比平时早起来一个小时,烧起灶火,拿着我的湿鞋子反复烘烤,直到完全干透。至今想来,我的眼角还是禁不住滚落泪水,布鞋穿在脚上,暖在心窝里。
后来,我们逐渐长大,参加工作、成家、生子,穿布鞋的机会却越来越少。然而,母亲还是那么执着,每年冬天,她都要坚持给我们每家每个人做一双布鞋。再后来,我们一家家搬进新居,铺上了大理石、瓷砖或木地板,她就又开始忙活着给我们做拖鞋了,直到他离世的前一年。
如今,母亲虽然不在了,但那些承载着她无限爱意的布鞋,却都珍藏在我们每一家的柜橱里。每每在家休息时,我都会穿着母亲做的布鞋,养脚又养心。有时候,也会踱步窗前,向着家乡的方向眺望,仿佛又依稀看见母亲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一针一线为我们纳鞋底,为我们缝补衣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