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白色毡靴(短篇小说)
姚三进来后,温州男人拿着剪子虎视眈眈站在那儿。没想到姚三满脸羞愧地对他说,同行,我这些朋友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现在来道歉。说完,他把路上买的水果和一条烟放到桌子上,看见旁边的孩子,抱起来亲了亲,孩子不认他,哇地哭了。
姚三尴尬地放下孩子,弯着腰继续说,真的对不起。
温州人先是被搞糊涂了,怀疑这是不是真的?后来看见姚三确实满怀诚意,又像这些人里领头的,他才放下心。赶忙放下剪子,端出笑脸,掏出烟敬大家。
姚三推了推,掏出自己的烟反敬,他先给温州人,然后给跟着他的每个人散了一根。钟晓掏出打火机给大家一一点上。姚三深深吸了一口,大声对跟着他的人说,知道错了记住以后不要再来骚扰人家。人们哦地答应了一声。
姚三抽完烟,摸着温州人的机器仔细打量起来,脸上露出羡慕的笑容。他说,伙计,你这个家伙真不赖,不便宜吧?温州人说,也不贵。姚三笑了笑,拿起温州人做好的一双鞋,看了几眼,脸上露出另一种笑容。温州人从他手里接过鞋解释道,前几天孩子发烧,活儿有点赶。
姚三点点头,抓起一把钉子,用手掂了掂说,好钉子,我说有九十七八个,不超过一百个,你们信不信?他严肃起来。温州人带着笑脸说,我没那本事,蒙不出来,百八十个吧?
钟晓赶忙接过来,一五一十数起来。98个,真神了。温州女人不相信,接过去数了起来,果然98个,她瞧了眼自己丈夫,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
远处有个高个子姑娘一扭一扭走过来,姚三瞄了她一眼,望着温州人说,这个姑娘穿37码的鞋,左后跟磨得有点儿偏了,要钉掌子。温州人嘟哝一句,这姑娘个子高,怕穿38码的吧?
姑娘走过来,脱下左边的鞋说,给我钉个掌子,这个鞋不平。温州人接过去,首先看了一下鞋码,脸红了。姚三说,姑娘,你这双鞋还不赖,虽然是革的,但仿牛皮仿得挺好,鞋后跟那儿还是块真猪皮。姑娘笑嘻嘻说,您好眼力,我这双鞋比我们饭店里其他人的贵30块钱,就因为好看,我们也不图个耐穿,赶个时兴。温州人一声不吭,加紧做手中的活儿。
姑娘走了之后,温州人握住姚三的手说,您好眼力!姚三笑呵呵朝他鞠了个躬,领上自己的人走了。
一出铺子,钟晓他们都憋不住笑起来,连呼解气。钟晓好奇地问,温州人做的鞋怎样?姚三只说了句,花哨。钟晓继续问,别的呢?姚三不再吭声,快到家门口时才叹口气说,快!都图快!
六
姚三干活儿还是老样子,一丝不苟地认真,有耐心的人似乎越来越少,姚三的生意越来越萧条。
我的学习更加紧张了,假期也得补课。
那年暑假补完课已经立秋,回到镇上听说姚三现在经常摆弄那些毡靴。我想一定是活儿更少了,想找他聊聊,可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想起以前的事情,便作罢了。
几次好天气,看到姚三在粮站的台阶上晾他的毡靴,一字摆开竟然那么多,比以前多出许多,一看就不光是数伏时做一双,其他时间也做。想起姚三做靴子前去水库泡澡的事情,仿佛就在眼前,不知道他现在冬天做不做?那怎样泡澡呢?这些靴子大小样子一模一样,摆成一排像肃穆的士兵,真是好看,但谁也不知道这些靴子能派啥用处。
我在县城上完初中,又去市里读重点高中。
高二那年,方老师去世了,得的是肺癌,刚民办教师转正才一年,还没有找下老婆。我回家时去他墓前祭奠,几个月时间,坟头上已经长满了草,墓前面连块碑也没有,不是他侄子领着,根本找不到。
考上大学的那年,听说二灰皮因为偷变压器,被判了十年刑。钟晓跑到内蒙投奔大刀胜利了,因为盗墓,公安局抓他。后来又听说他在一天晚上莫名其妙被大车撞死了,身上没有伤痕,光是脸上衣服上沾满了土,可能是内出血。那是我生活中第一个年轻的伙伴意外离世,听到这个消息有种凉飕飕的感觉从脊柱那儿升起,钟晓的两个酒窝晃来晃去,我觉得这不是真的。那天我没有吃饭,一点儿也不饿,晚上不想回宿舍,看了场通宵电影,有一部周润发主演的《和平饭店》,让我想起姚三的钉鞋铺,想起姚三当年叮嘱我不要去他那儿。
说实话,这么些年,我时不时想起姚三,尤其是他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可是一错再错,这么多年过去,更不好意思去了。我每次回家,向爸爸打听姚三的消息,他的生意越来越不好,身体也不像以前了。后来爸爸也不知道他的消息了,因为他不去姚三家了,也不怎么见他,而且也几乎不怎么听别的人们谈论他。
镇子在一点点儿发生着变化,学校搬到别处去了,羊舍祠重新修缮后,作为文物保护了起来。奶奶庙新来了一位主持,化缘来好多布施,整修得堂皇气派。
我家留的钉鞋的夫妇回到温州干别的去了,他们说钉鞋的生意不能做了。是啊,钉鞋的人确实越来越少,鞋坏了人们就换新的,甚至还没坏不时髦了就换新的,谁还穿钉过的鞋。就连张继东的儿子跟着他干起画墙围这行,也不单纯画墙围了,他也拿起滚子,有墙围画时画墙围,没有墙围画时滚家,刮家,全看东家的意思。木匠王明也用上了电锯、电推刨。剃头匠刘胡子不光学会了烫发,还学会了给女人们往直拉头发。
我有了喜欢的女朋友,却还是一直默默地关注着张海迪,社会上早就不怎么宣传她了,想起自己年少时那个想法,仍然觉得非常美好。其实在我们学习张海迪之前,她已经结婚了。
大学毕业后领上第一个月工资,我回家看爸妈。在菜市场突然看见姚三,他更加矮小,也瘸得更厉害了,正拎着块豆腐要回家。我觉得再不看他恐怕没有机会了,便买了些香蕉、橘子、蜂蜜和十斤鸡蛋悄悄跟在他后面。不长的一段路,姚三走走歇歇,用了好长时间。开门的时候,钥匙对不住锁子眼,抖抖索索半天才打开门。一进门他就打开灯,我跟进去,像走进了黄昏。电灯瓦数太小了,又黑乎乎的多年没有擦,在昏暗的灯光下,炕上、柜子上、地上,能放东西的地方都摆满了白色的毡靴。
姚三看到我,睁大了混浊的眼睛,没有认出是谁。他呆呆地看着我找地方放手里的东西,满脸惊讶。屋子里太满了,竟然找不下空地方。我只好问,把东西放哪里?姚三迟疑地反问,你是谁?他的声音十分苍老,你是谁这三个字像赶了好远的路从他嘴里蹦出来。我说我是亮亮,小时候经常来你这儿,有次考试没考好,你和我说了好多话,给我炒了五个鸡蛋,还送了我一副手套和一只小毡靴。说到小毡靴,我一激灵,这个东西哪里去了,什么时候我开始不戴它了?想了半天,竟然想不起来。
姚三的眼睛亮起来,他说你是亮亮,李XX家的儿子,有出息了。我十分惭愧,忙说,这些东西放在哪儿呢?姚三揭开一个瓮盖,让我把东西放进去。
我问,怎么没有人呢?
姚三慢腾腾说,没人了。上大学的上大学,打工的打工,上班的上班,年轻人们都离开镇上了,即使在的也不来了,老人们也不来了,人家玩得地方多了,看电视、玩游戏……姚三说这些话的时候停下来喘了几口气,有些唏嘘。
我问,你还钉鞋吗?姚三脸上出现更落寞的神情,早不钉了,没生意,眼花得也看不见,说着他抱起只毡靴搂在胸口,轻轻抚摸着,像抱着只猫。
我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默默地站了几分钟,掏出些钱悄悄放在炕上,告辞了。
后来,为了生计越来越忙,渐渐淡忘了姚三。
几年之后,我在的城市里忽然流行起雪地靴,形状像极了姚三做的毡靴,只是雪地靴腰子低些,五颜六色,没有雪白的毡靴看起来高贵,也没有它毛墩墩可爱。据说高档的雪地靴,材料也是羊毛。我想起姚三,向父亲打听,他已经不在了。
父亲说,处理姚三后事的时候,来了个人说是他的侄子。
别的都好说,房子卖了,东西送了人,唯有那些毡靴太多了,侄子没办法带走,便大减价处理。没有人买。他卖给收破烂的,收破烂的出价极低,按斤称。侄子一怒之下,都拉到姚三坟前烧了。那些靴子堆起来比坟包都大,像白色的小山,纸扎烧完了,靴子还在烧。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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