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5年的春节刚过，节日的喜庆还润泽在人们的脸上，爆竹的硝烟味依然悠悠地弥散在空气中。
　　 厂长从躺椅上慢慢抬起头来，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秘书小陈赶紧跑过来，给厂长换了一杯热茶。
　　 厂长呷一口，慢吞吞地说，通知下午召开领导班子会议，2点准时开始，不得缺席。
　　 小陈立刻通知，还特别强调“2点准时开始”。
　　 下午3点，领导班子成员才陆陆续续到齐，可依然未见厂长的身影。会议室里嘻嘻哈哈，每个人的脸上都荡漾着节日后的欢愉和慵懒，吞云吐雾者口鼻中喷出的烟云袅袅婷婷，肆无忌惮地弥散开去，酩酊者呼出的醇香在烟云中自由自在地飘逸，牌坛高手们在絮叨着自己的辉煌，当然也慨叹着令自己遗憾无比的失误，甚而是痛心疾首。几个女同志挤在一块，她们除了互相欣赏对方的新衣，还不忘夸赞对方的容颜——哟，看你这皮肤真让人羡慕，一个年过去，又年轻了。最为特别的当然还是酒鬼老王，他每天必喝“酒鬼酒”，不过，酒后的他双目炯炯，面颊红润，既不胡搅蛮缠，也不耽误工作，在稍显亢奋中精神抖擞，人送外号酒无忌，今天他自然也吸吮了不少心爱之物，神采奕奕地说着他在酒场上斗法的过程，就像华山论剑那样的险象环生，但他都能在关键时刻祭出妙招绝技，让身临险境的自己绝处逢生，致敌人或伏案不起，或呕吐不止，或轰然瘫倒，或哭爹喊娘，丑态百出。现场的众人都夸他酒无忌乃酒王也。酒无忌昂起头，也不言语，甩甩头发，趁着东风飘然而去。
　　 热热闹闹的会议室里像煮沸的杂粮粥，只是，没有一个人关注今天会议的时间和内容。
　　 又半个小时，厂长姗姗而至，坐上主席台中间的那把最宽大的椅子里，目视着台下，咳了两声，哄闹戛然而止。
　　 “今天开啥会？”新调来的纪检科长嘀咕一声。
　　 “外甥打灯笼去找舅——照旧。”正在织手套的大姐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说，之后再也没其他人接这话茬子。
　　 4点钟会议才开始。
　　 小陈对着话筒喂喂几下，然后绷起脸说：“同志们，今天受厂长委托，我在这里宣读新年工作方案，它可是厂长呕心沥血一个月制定出来的啊，弥足珍贵。”
　　 方案共9个大项，包括前言，去年工作得失回顾，新工作的方针、目标、方法等。每大项中有9个小项，阐述这个大项的意义和价值，以及实现这个大项的步骤、方略和措施等。每小项还含9个分点，具体分析工作中可能出现的问题，以及解决问题的一系列机制等。最后还有综述、总结与期望。
　　 小陈读了2个小时，嘴角泛起白沫，可他还是津津乐道、不辞辛劳。他偶尔也会停下来，喝口水，润润嗓子，然后又激情澎湃地读下去。在读到重点问题时，他也会停下来目视观众，旁征博引地举例说明，古今中外，不一而足，让你不得不信服。比如，讲到安全问题，他搬出了许多安全方面的法律法规，逐一叙述，还举本厂十年前的那次大火，举物资局仓库的大火，举大兴安岭的森林大火，举印尼地震后的大火，举亲戚朋友家的大火等。在每一个惊心动魄的问题得到充分论证之后，他都会振臂一呼：我们绝不能让这样的悲剧重演！
　　 几个打瞌睡的在他振臂呐喊时，也会无力地眨一下眼皮。
　　 他的声音开始嘶哑，润水也无济于事。
　　 他扫视着会场，看见一片低头族，可他并不气馁，更加提高声音：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厂长呕心沥血制定的这个新方案为我们今后的工作指明了方向，它的核心可以概括成“多快好省”。我们一定要团结在以厂长为核心的领导班子周围，真抓实干，不折不扣地执行新方案。我相信只要我们上下勠力同心，就一定能够完成方案赋予我们的光荣任务。鉴于此，我个人再强调几点……
　　 新调来的纪检科长正准备拍手呢，可抬起的手又轻轻地放下了。
　　 又半个小时，嗓子已经嘶哑的小陈说：“我强调完毕，耽误大家的宝贵时间了，谢谢。”
　　 掌声还算热烈，不过其中夹杂着嘻嘻的笑声，一些瞌睡虫也睁开了眼，跟着有气无力地拍手。
　　 厂长在整个过程中如何呢？他肥硕的身体一开始就靠在椅背上，自秘书小陈发言后，他就眯细着双眼。坐在前几排的听众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们看到厂长一直没把眼皮合上，那细缝中似乎还透着虎视眈眈的灵光。不过，坐在后排年纪大些的几位看厂长眯细了双眼，都趴在座位上安然地打起盹来，因为他们早已确信厂长是一个眯细着双眼就能入睡的人。可是，在秘书小陈说“谢谢”的时候，厂长突然抬起眼皮，那条细缝蓦然张大，铜铃般的大眼珠子扫视着台下，咳两声，高声高调地说：“同志们，小陈宣读的方案咋样？请大家回去结合自己科室的实际情况好好思考，认真领悟，写出心得。明天8点来这里准时开会，审议方案，不得迟到。散会。”
　　 你也许会问，若厂长睡着了，他怎么会在小陈报告刚结束就恰到好处地睁开了眼？这个问题常常是会后大家私下议论的焦点，可都莫衷一是，不了了之。当然，如果想知道正确答案只能问厂长本人。不过，大家都有自己的矜持，谁会昏了头去跟厂长开这样过头的玩笑而自讨没趣呢？既然求证永不可能，那么窃窃议论自然会无休止地继续下去。不过一些人觉得保留这样的议论是一件快乐之事，不然会后有啥可嚼的东西呢？当然，那几个打瞌睡的年长者确信厂长和小陈经过长期的磨合，已经心有灵犀，厂长开会打盹的时间长短与小陈读稿子的时间长短能够做到浑然天成般的一致。
　　 在厂长“散会”两个字刚落地时，又发出一阵过于热烈的掌声，似燃烧的火焰，只是还没有完全熄灭，几个年轻人就倏地站了起来，冲向门口，外面暮色已经沉沉，他们早已饥肠辘辘了。
　　
　　 二
　　 第二天上午八点，会议室门前寂寂无人，九点钟才有几个人影晃动。十点钟审议开始。
　　 小陈主持，厂长继续眯细着他的大眼睛。
　　 “这个方案很有前瞻性，很有战略眼光，很详细，很具体，很实在，很接地气，又很简明，很……我谈得肤浅，抛砖引玉，抛砖引玉。”工会主席来个开场白，他每每如此。
　　 有一些掌声。
　　 “我觉得这个方案很好，特别是‘多快好省’中的‘多’字内涵丰富，体现了工作的千头万绪，体现了事务的繁琐复杂，体现了问题的广度、深度和难度……我举双手赞成。”副厂长涨红着脸紧随其后。
　　 有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
　　 “我觉得‘快’字内涵非常丰富，体现了厂长办事雷厉风行，体现了以厂长为核心的领导班子做事快捷高效，体现了全体职工的身手不凡……我也举双手赞成。”宣传科长也很亢奋。
　　 稀稀拉拉的掌声更稀拉了。
　　 “我觉得‘好’字内涵更丰富，体现了领导水平一流，体现了职工能力不凡，体现了产品质量高端……我同样举双手赞成。”朝气蓬勃的政工科长一面说，一面举起了双手。
　　 掌声稀拉到可以忽略不计。
　　 “我觉得‘省’字内涵非常非常丰富，体现了厂长的效益战略，体现了时代的环保理念，体现了大众的节俭美德……这样既丰富又多彩的方案任何人都没有理由不举双手赞成。”秘书小陈也铿锵有力地表态。
　　 已经没人拍手了。
　　 几个老科长都撇嘴，他们知道方案出自小陈之手，厂长只是挂名，许多内容都是翻新的，年年新瓶装旧酒。不过，他们发言时，也是极尽溢美之词，同样举双手赞成，那种恳切和坚定的语气和神态不亚于前面几位。
　　 又有几位科长接着发言，都对方案进行了精心剖析，挖掘出无数的闪光点，振振有词地说着举双手赞成的理由。
　　 最后一个发言的最后一句话当然也是“举双手赞成”，只是话音刚落，厂长又恰到好处地抬起眼皮，那条细缝蓦然张大了，铜铃般的大眼睛扫视着台下，咳两声，高声高调地说：“大家讲得都切中要害，都发自肺腑，都有理有据，说明大家学习细致、领会深刻、思考全面。你们的真知灼见，我完全赞同。现在请大家表决。”厂长大手一挥，虎目圆睁，自己先高高地举起手。
　　 台下齐刷刷地举手，全票通过。
　　 “好，通过。中午请大家吃工作餐。大家辛苦啦，哈哈哈。”厂长一面笑，一面把肥硕的身体向椅背靠去，椅子嘎吱作响。
　　 大家急切而短处地拍了最后一次手，纷纷奔向老地方——瑞祥餐馆。每人四菜一汤，菜和汤剩余大半，被勤俭节约者大包小包地兜回了家，真切地体现了那个“省”字。
　　 第二天厂区到处都刷上了标语口号，“多快好省”成了里面的中心词，就连厕所的墙壁上都被覆上了“多快好省”。
　　
　　 三
　　 一个月后，春节的喜庆气氛早已散去，春天的艳阳都有些烘人了。局里通知要来厂里检查工作，并下发了检查细则。
　　 两个星期后，贾副局长亲自带队，来督导检查，主查新年度的工作方案。
　　 首先听汇报。厂长亲自上阵，站着念小陈老早就准备好的稿件，洋洋洒洒，一个小时过去了，厂长肥硕的身子开始微微晃动。又一个小时，他的晃动更明显了，脸色也有点发白，小陈给他泡的茶他也没有呷一口。当他最后表态“我们一定不辜负局领导的期待，一定不辜负市领导的期待，一定不辜负全体市民的期待，要‘多快好省’地完成新年度的工作任务”时，额上的汗珠不停地滚落。
　　 坐在皮椅里的贾副局长微微点头，呷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这个汇报材料很有前瞻性，很有战略眼光，很详细，很具体，很实在，很接地气，又很简明，很……
　　 其次查资料。副厂长搬来几摞资料盒，贾副局长的随行人员一一检查盒上的标签，并与检查细则对照，一项不少。
　　 贾副局长微微点头，呷了一口茶，面色平静。
　　 接着巡视厂区，观了卫生区，巡了宣传栏，看了规划图，瞅了绿化带，查了洗手间……
　　 贾副局长都微微点头，面色依然平静。
　　 最后，贾副局长要求开总结会，领导班子悉数参加。贾副局长总结：你们的卫生工作上档次，宣传工作够品味，绿化工作很扎实，规划工作有创意，资料建设挺完备，汇报材料蛮充实……总之，你们的工作做得细致又规范，是同类厂子的样板，是这个行业的翘楚，可做兄弟单位的典范，值得表扬，值得研究，值得推广。你们厂长的表态很坚决，很果断，很真诚，让我放心，让局长放心，让市领导放心。这些都很好。
　　 一阵浓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厂长的手都拍红了，脸就像一朵迎春花。
　　 贾副局长的脸陡然拉长，话锋一转：但是，“多快好省”的提法实在不妥，工作内容那么多怎么能快起来呢？快了怎么能保证质量呢？质量不能保证怎么能好呢？工作要想做好怎么能省呢？省不是偷工减料的代名词吗？偷工减料不是破坏社会主义建设吗？破坏建设的人不是人民的罪人吗？现在不是“大跃进”时代了，怎么还会滋生这样的思想呢？
　　 贾副局长连珠炮般的诘问，厂长招架不了，他只能不住的点头，脊背涔涔流汗，笔直的腰板越来越弓了，花儿一样的脸顿时煞白和僵硬了，残存的笑意把肥硕的脸颊扭曲得像苦瓜。
　　 中午了，贾副局长一行要走，因为局里规定：下去检查，一律不得吃拿卡要。贾副局长当然要率先垂范。
　　 厂长也不挽留，他知道不能让领导犯错误，就赶忙叫小陈把厂里生产的土特产塞满了巡察团所有车子的后备箱，说，这是请局里的检验科对产品质量进行检测所必备的样品——绝无他意。
　　
　　 四
　　 等贾副局一行的车子绝尘而去，厂长弓着的脊背才倏然挺直。他重新召集领导班子开会，瞪大铜铃般的眼睛，指着小陈的鼻尖咆哮：你搞什么多快好省？你这是自相矛盾，你这是自寻烦恼，你这是自欺欺人，你这是自作多情，你这是蚊子吞大象——自不量力！你这是老鼠向猫求爱——自寻死路！你——你赶快改掉，统统改掉！！
　　 领导班子成员都垂手侍立，怯怯附和：是自相矛盾，是自寻烦恼，是……
　　 小陈满脸通红，不敢抬头。
　　 经过一个月的苦思冥想，小陈把方案中的“多快好省”改成了“不快不省”，并报局里批。
　　 又两个月，局里回复：同意新年度的工作方案，并肯定口号“不快不省”的朴实和正确。
　　 新年的新工作方案终于获批，尘埃落定，厂长笑靥如花，带着领导班子开了庆祝会暨实施新工作方案的誓师会，会后又去瑞祥餐馆聚会。
　　 后来，厂区里那些口号中的“多快好省”都改成了“不快不省”。
　　 工人们一头雾水，不过他们并不在意，因为每年的口号都在变，他们早不爱看口号了，只想踏实干活，盼厂兴，有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