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绿野】狗坟(传奇小说)
黑龙江下游有一个小渔村,叫:王家店。渔村西北角,有棵枝繁叶茂的老柞树。柞树旁有一个很大的黄土包子,当地人管那个黄土包子叫:狗坟。据说,土里埋葬一只叫“大黄”的狗。
大黄活着时候,王家店还不是小渔村。那里只有一栋茅草房,而且也只有一个在当地开店人。开店那栋茅草房盖在黑龙江南岸边,用草筏子砌墙,茅草覆盖屋顶,茅草房掩映在秋风吹落树叶的柳林边。在这儿开店人也不姓王,而姓盛。
按理来说,那里不该叫“王家店”,而应叫“盛家店”才对劲呀!后来才知道,最早在那里开店的,确实是一个姓王的山东人。王老板死后,才把那家小店留给小伙计小盛,可南来北往的客人们仍习惯把那里叫:王家店。
王家店在两村之间,江上游的村子叫上三家子,下游的村子叫下八家子,相距王家店都是四十五里地,冬天在冰封的黑龙江上赶马爬犁或乘坐雪橇,都需要半天路程。
别管从上游下来的旅客,还是从下游往内地赶的狗拉雪橇上的人,又冷又饿,远远看见江边有一根高高的杨木杆子,知道那里有户人家,赶紧前去投宿或打尖。
那根杆子是过年时挂灯笼留下的杨木杆子,也叫灯笼杆子。等来人吃饱,喝足后,有的人赶着马爬犁或乘坐狗拉雪橇离开,也有人在这里对付住一夜,等到第二天早晨再起早继续赶路。要是赶上没人住店,店里只有开店的老盛一个人了。
在这个远离人烟地方开一家小野店,来的什么人都有,不仅有过路人,还有在内地作案后逃到这里的罪犯,当然也有打着里经过的胡子(东北管土匪叫:“胡子”),满洲国时,到山林剿匪的小鬼子也曾从王家店经过。当然还有一个人在山里种大烟也经过王家店,因此有人说,王家店雁过拔毛的是非之地,别的不说,就说他家那只牛犊子大的看家狗就能把人吓得够呛。这样一个是非之地。这样老盛向荣个伴,也可能是他为了仗胆,才养一只黄狗看家护院。
狗是一只黄狗,自然叫:“大黄”了。
这条叫大黄的看家狗特别通人性,不仅帮老盛看家护院,还跟老盛上山打猎。每晚临睡觉前,它总是把房门扒开一道缝,到屋里转一圈,然后扑到主人怀里亲热一番,才转身回到房檐下狗窝睡觉。外地来了旅客,若老盛在家,大黄几乎没有什么反应,朝客人轻轻摇摇几下尾巴,发出表示友好的信号,随后转头向外面看望,但它眼睛的余光警觉地瞅着走进院子的来客。老盛要是出门不在家,旅客可就麻烦了吗,大黄凶猛地堵在柴门口,狂吠不止,连院子都不让客人进来,更别说进院住店了。
老盛在这里开店,当然不为挣来往旅客的钱。每年秋天他领着大黄进山撵孬头(乌苏里貉),抓獾,还有水獭、狐狸等,把野兽皮卖到上三家子山货收购点。一秋再加一冬撵的皮子,足够他一年的开销了。那些路过客人在店里住一晚上,也不用交钱,甚至连饭钱都不用交,要吃干粮必须叫半斤粮票。要是不想交粮票,老盛吃什么跟着吃什么好了。店里没有好饭菜,炖鱼倒是管够吃。那些鱼是老盛自己在江边下丝挂子打的,春夏秋冬三季主要打鲤鱼、鲫鱼,重唇鱼,偶尔还能逮到一二条鳌花(鳜鱼),鳊花,或大白鱼;而冬天则是狗鱼,雅巴沙鱼,细鳞,甚至还打到十几斤,或二、三十斤重的哲罗。要是赶上一群花鲶鱼(江鳕),丝挂子挂满二三斤重的花鲶鱼,没有任何成本。鱼打回来收拾干净,直接炖在鱼锅里,屋子里一直充满散不尽的炖鱼腥味儿。客人晚上在店里住宿也没有被子,烧得热热大火炕,穿着衣服满炕打滚都可以。好赖在这店里只住一个晚上,怎么还不好对付呢?来这里住宿的,多是男人,或和男人一起来的女人,单身女人一般不敢在这里住宿的。因为听说在很久以前,满洲国的时候这家野店曾发生过一起人命案。
据说那个被店主塞进冰窟窿里。而被杀的是一个在山里种大烟的烟客。那年冬天,烟客收大烟背在身上,走到王家店时天已经黑了,只好住在王家店。当时的老盛还是一个才十六七半大小子,开店的王老板还活着。俩人见钱眼开,半夜用棒子把那个烟客打昏,随后把那个人装进麻袋,拖到黑龙江边,用铁钎子镩一个冰窟窿,把装在麻袋里的烟客塞进了冰窟窿。这种事情发生在荒山野外,不会有人察觉。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而已,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证明老盛和王老板俩人当年确实杀死过一名烟客,后来,别管上三家子,还是下八家子两个村民也没人提起那件事情了。
老盛有一支猎枪,但他上山撵貉,或是抓獾,从不用猎枪,靠猎狗大黄就能撵住。有时老盛腿懒了,不想上山,大黄会独自到山林里转两圈,碰到貉、獾等野兽,昂着脑袋把它们叼回来交给主人剥皮卖钱。
要是没有客人,孤零零的房子里,只剩老盛和大黄两个相依为命。这样偏僻地方,只有一个人一只狗,曾经发生过好几起危险的事。
一年秋天,老盛睡到半夜,突然他被一阵撞门声惊醒听,大黄更是不是好声地叫唤,老盛连忙摘下挂在山墙上的猎枪,端在手里,。他隔门朝外一看,原来是只黑瞎“大驾光临”。听到声音,大黄发疯般地往上冲。黑瞎子自然不甘示弱,根本就没有把孤零零的大黄放在眼里,它直立起身子,挥舞着两只巨大前爪,准备扑向大黄。趁这功夫,老盛猛地拉开门,同时,端在他手里的猎枪也响了。刚才还在张牙舞爪的黑瞎子连吭都没吭一下,一头倒在院子里。
所有的猎人都喜欢好狗,上三家子村也有几个喜欢打猎人,他们知道老盛有只好狗,其中有人肯出一百元钱要买大黄。要知道,当时的一百元钱可不是个小数字呀,那可是一个城里工人两三个月的工资。可老盛说什么也没答应。那人还不死心,又说:“你给个价吧,到底多少钱肯卖?”
老盛说:“你就别磨叽了。别说一百元钱,就是一千元钱,我也不可能卖狗!”
老盛当然不是想提高大黄身价,他确实舍不得卖他的大黄,这只狗不仅能帮他抓猎物,还曾救过老盛一条命呢!
那年秋天,老盛背着猎枪,带着大黄上山撵皮子。当时正是“五花山”季节,山上的树叶还没有完全落光。等老盛突然发现那头走在对面的大野猪时,已经是近在咫尺了。山里有这么一套嗑儿,叫作:一猪、二熊、三老虎。这句话是说,山里最凶猛的野兽第一的是野猪,而不是老虎,更不是熊瞎子。当时,老盛一点准备没有,只来得及把挎在肩膀的猎枪摘下扣动扳机。独子的铅弹贴着野猪的鬃毛飞了过去,并没射中野猪。
一枪没射中,再压子弹已经来不及了。老盛急忙躲过扑上来的野猪,回头撒腿就跑。在这个危急关头,大黄狂吠着冲上去,从野猪后面发起攻击,咬那头大野猪的屁股狠狠咬了一口。野猪不得不停住,回头全力以赴对付袭击它的大黄。在大黄的帮助下,老盛终于赢得了时间,他连续绕过两棵老柞树,把一颗独子霰弹压进枪膛,倚在一棵大树后端起猎枪,瞄准刚摆脱大黄纠缠的野猪。只听见“砰”地一声,那头大野猪被射中了,踉跄着朝前走两三步,随后扑通一声倒在地上。老盛顾不得上看那头被他打死的野猪,急忙去看大黄。
大黄的身上被野猪獠牙豁开一道半尺来长的口子,老盛连忙把它抱回家,烧红一根缝衣针,引上狗鱼皮线,把大黄的伤口缝上。这次大黄伤得不轻,在炕上养息一个多月,才能下地。从那以后,老盛和大黄两个更是谁也离不开谁。
这年冬天,黑龙江封冻后,一辆越野吉普车碾着马爬犁压出来的冰道,摇摇摆摆地开进上三家子村。村里孩子多数没见过汽车,他们围了一圈看热闹,猜测汽车的轮子究竟是用什么木头做的,还是用铁做的。这工夫从车下来三个人,他们找到村长,让村长带着他们去王老店找老盛。村长当过兵,也见过汽车。他打量一番从内地来的三个人,一眼就看出几个人来者不善。别看他们都穿着便衣,可他们后腰鼓鼓囊囊的,别着“家伙”呢!村长心里不由得暗子叫苦,知道老盛这次肯定出大事了,捅大篓子啦!村长不敢怠慢,赶忙带着三个人去了王家店。老盛就这样被三个穿便衣的人带走了。
村长说,老盛被带走那天,大黄好像明白了什么事似的,凶猛地一劲儿朝那三个人的身上扑,说什么也不让那些人把老盛带走。后来还是老盛把大黄吆喝住。临走前,老盛还摸了摸大黄的脑袋说:“你好好在家看家,过几天我就回来了。”
村长对村子人说,这次老盛肯定回不来了。你们知道来带老盛的是什么人吗?那是城里公安局的三名便衣警察呢!当年被老盛和王老板塞进冰窟窿里的那个人,听说是一位抗日联军老战士!你们知道杀抗联战士的人是什么人,那是敌人!他还能活着回来吗?只是白瞎了老盛养的那条好狗了。谁想要,你们赶紧把它领回来养着吧!
村里好几个人都想把大黄弄回来养,可他们;连续去了好几天,谁也没能把大黄领回来。这几个人不但没把大黄领回来,连想进老盛家看一看都办不到,还没等去的几个人靠近他家院子,大黄已经凶猛地扑上前去,吓得这些人屁滚尿流地跑回来。
别看村长什么事都知道,但这次他可没说准。半个月后,老盛还真的回来了,而且还是坐上次来接他的那辆吉普车回来的。村长一时被弄糊涂了,他困惑地瞅着送老盛回来的几个人。
其中一个位领导模样的人告诉村长说,老盛和王老板当年开的野店,确实住过一个抗联老战士,那人就是现在行政专署的赵专员。当时赵专员是抗联一名团长,在一次和小鬼子作战中负了伤,怕被日本人发现,一直藏在王家店的天棚上养伤。后来这件事不知道怎么被日本人知道了,他们派一个班,连夜从上三家子赶到王家店去抓赵团长,结果他们扑了一个空。日本人凶狠地追问赵团长的下落,王老板当时急中生智,编出来一个他当时见钱眼开,把烟客塞进冰窟窿里的故事。新中国成立后,赵团长当上行政专署的专员。他经过多方打听,知道老盛不但还活着,而且还在王家店开店,便想接他到城里享几天福,叙叙旧。怕老盛不肯去,才让市公安局派几个人到王家店把老盛带回来。
到了城里,两个老朋友再次相见自然十分高兴,可老盛一直放心不下他的大黄,在城里住了两天便坚持要回来。赵专员硬留他住了几天,见老盛实在不肯留下来,才派人把他送回来。
老盛下车见到村长,连忙打听大黄的消息。听老盛问起大黄,村长便把老盛的话头岔开,他实在不忍心把大黄的事告诉老盛。
老盛被来人带走后,三家子村的人不但无法把大黄领走,大黄还一直不肯吃别人给它送去的食物,它自己也不出去找吃的,一直趴在老盛家的门口看着家。过路的人总能看见大黄的眼睛一直盯着院子外,好像在盼望主人老盛回来,更像怕有人进到主人的家里。见这只猎狗对主人这么忠诚,村里经常有人带着食物去看望大黄。
大黄的前面摆满了食物,可它竟一口都不动。前几天还有人看过大黄饿得已经站不起来了,见到人还知道咬,可它只能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见村长副难看表情,老盛估计事情有点不妙,猜到可能是大黄出事了,急忙返回王家店。可惜,他还是回来晚了,大黄已经饿死好几天了。
死去的大黄还保持它活时看家姿势,仍旧趴在屋门前,嘴巴抵在两只前腿上,虎虎生威。见到饿死在自己家门口的大黄,老盛当时就昏厥过去。
老盛被人唤醒后,一直低着头,暗自垂泪,哀泣不止,还不停地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脑袋。看得出来,他十分懊悔。赵专员想接老朋友到城里住几天,是老朋友一番好意,没想到他却要了大黄的命!
大黄死后,老盛也离开了王家店,不知道他究竟到城里去找赵专员了,还是去了别的地方。反正从那以后,上三家子人再没看见过老盛,王家店只留下一栋空房子。不久后,那间空房子也倒了。转眼间,四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的王老店已经建成一个小渔村,居住几十户渔民,新的村名好像叫什么富裕村。可如果有外地人打听富裕村该怎么走,保证一问三个摇头。但打听王家店,方圆几十里没人不知道的,他们都会津津乐道地告诉你:村头西北角那棵老柞树旁有一个大黄土堆,那个土堆下埋葬的就是一只叫大黄的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