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叭！叭！叭……”一连几声枪响，是从张井村围岭河渠道上传来的。
　　 像是儿童打硝丸子的那种枪声。这响声与爆竹声，难以分清。
　　 正在看守果林的海老头，听到响声，机警地走出了瞭望哨，他想看看究竟。
　　 没想到是孙子猫蛋。只见猫蛋身背着书包，转过围岭河上的石拱桥，正笑笑嘻嘻地向他跑来。猫蛋今年九岁，上小学三年级，刚才是他在拱桥上打枪的。他是想给老爹发个信号，为的是让老爹早点知道他来了。
　　 “嗨！猫蛋，你跟谁来的？”老爹大声地招呼着，又看了看周围，冥无一人。
　　 猫蛋边走边说：“是我自己到这儿来的，我妈还不知道呢！”
　　 “以后……嗨！”海老爹拉住猫蛋的手说：“一个孩子娃，可不准许一个人偷偷摸摸地下湖上岭玩。假如遇见那条大蛇，嗨，那就麻烦了！”
　　 猫蛋毫不在意的样子地回敬老爹，“老爹，你总是说这围岭河中有巨蟒，可是村上的人根本就不相信。说你造谣言，吓唬人，让人不敢去苹果园偷苹果呢！”
　　 海老爹轻拍了一下猫蛋的肩膀，把脸拉了下来，故作生气的样子说了句，“你这娃呀！”
　　 片刻之后，海老爹转过身来，自言自语地道：“嗨！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儿女成行，一辈子没有说过一句谎话。”
　　 这话，又像是海老爹对猫蛋说的。
　　 很快海老爹就皱皱眉头，用手指着河滩下，对猫蛋说：“那条蟒蛇，我起初以为是一条大鱼在围岭河里兴风作浪呢。我几次绕起绳索，举起扳罾，都未能擒住它。那天早上，太阳挂上林梢，这次是因为河里干得只剩下半曹水了。我看见那个庞然大物推动着大浪，进入了我的扳罾。我用尽平身力气，才把扳罾拉离水面。哪知拉上来一看，才知是条蟒蛇，约有一丈长短，正向我鹅起头呢！”
　　 猫蛋本来没在乎，听这么一说，吓得叫了一声“老爹，快跑啊！”
　　 “当时，我浑身吓出了冷汗，什么也顾不了，丢下了扳罾就跑……”
　　 猫蛋回过神来，嘿嘿一笑，随手抓起一块鹅卵石头，在河面上激起圆轮，说：“老爹爹，后来呢？”
　　 “嗨，我就看见那一次，险些吓破了胆！”
　　 话毕，海老爹带着猫蛋回到了瞭望哨。
　　
　　 二
　　 自从奶奶病逝以后，海老爹一个人替村里人看管这片果园。
　　 说起这片果园，还是二十年前的事。那时，大包干以后，村里砍去了围岭河堤上的林木，想要把渠堤分给各个农户耕种。海老爹留恋这道河堤，灵机一动，便偷偷打了一个小报告给乡水利站。于是，河堤没有分成，而海老爹有机会跟村里签订了三十年的承包合同。到了第二年的春天，海老爹父子俩就在这道河堤上，栽成了果树……
　　 多少年过去了，海老爹就住在这所瞭望哨里，他一边举网捕鱼，一边培养这堤上的果树。精心打药，施肥，剪枝，收获……
　　 这是猫蛋第一次进入海老爹的住所里，也是第一眼看见那杆醒目的土制的猎枪，正高挂在海老爹的床头墙壁上。
　　 他爬上海老爹的床，伸手就想去摸枪。
　　 海老爹连忙把猫蛋拉下床，变了脸色地呵斥他，“娃，你到了这里，不许动手动脚。那枪里有子弹，千万动弹不得。那枪，是海老爹我的心肝宝贝，那是海老爹用来对付大蛇的。前日里，村干部带着派出所民警，让我把枪上缴了。这事儿，我想不通……虽说不打猎了，可万一遇上了大蛇……”
　　 猫蛋小嘴一撅，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老爹，你就吓唬小孩子好玩。”
　　 海老爹说：“这可不是好玩的。”
　　 就在昨日，海老爹的儿子一进果林，就找到海老爹说：“大，刚刚村长又来到我们家里，说你那支猎枪的事。把它交给政府吧，免得执法人员亲自上门，弄得家人都脚大脸丑的。”
　　 海老爹拿出老烟袋，按上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才说：“等一两天，再说吧！”
　　 儿子只好作罢……
　　
　　 三
　　 今年，是苹果大丰收的年份。眼下，已到苹果收获季节。
　　 海老爹锁上了瞭望哨的铁门，把钥匙放回老地方藏着。猫蛋装着没有看见的模样，替海老爹拿起苹果篮子，一块儿摘苹果。
　　 走进果园，只见一株高大的果树，格外显眼，枝头上挂满了沉甸甸的红苹果。
　　 猫蛋仰脸望着树梢头，对老爹爹说：“我要那只最大的红苹果。”
　　 夕照映着海老爹的笑脸，他笑微微地说：“等一会儿让你爸爸给你摘下来吧！”
　　 就在不远处，猫蛋的爸爸已经摘了一篮子苹果，正朝肩上扛。
　　 “我才不稀罕爸爸动手呢！”猫蛋竟然不听海老爹的话，说着便爬起了那棵果树。爬着，一歇，两歇，再登上一个树叉，就可以摘下那只大苹果了……
　　 夕照下，传来一阵阵细微的翅膀煽动空气的声响。只见一只红褐色的身上带有黑色条纹的大马蜂，正在树冠间飞旋着，看似已经找好了目标。噢，那是企图对猫蛋进行袭击。
　　 海老爹急忙对猫蛋喊道：“嗨，我的乖乖，快下来。那只大苹果下有一个马蜂窝呢！”
　　 吓得猫蛋一口气滑溜到树下。顺着海老爹手指的地方，果然看见一只葵花头大小的马蜂窝上，潜伏着许多密密匝匝的小马蜂子呢！
　　 猫蛋从地上捡起一块鹅卵石，却被海老爹夺了下来。
　　 海老爹说：“这马蜂窝你不能捅，等到明日早上，我让你爸爸，趁马蜂在露水潮中熟睡时，用厚纸包裹下来。”
　　 “那好。”
　　 海老爹微笑地看着猫蛋在低矮的果树下穿行而过……
　　 时隔不久，猫蛋趁海老爹不在意时，又转了回来，重新抓起那块鹅暖石，向树冠中端砸去，不偏不倚，那只葵花头样的马蜂窝一下子被他砸了下来。猫蛋散腿就跑，几只马蜂看准了目标，对准猫蛋俯冲而来……
　　 “快趴下！”幸亏海老爹没有走远。老人家吃力地跑过来，手中挥舞着毛巾，打散前来袭击的马蜂。尽管猫蛋头朝下趴在地上，用手护住头部，还是有一只马蜂把蜂钩子留在猫蛋的后脑勺子上了。
　　 “啊……”猫蛋忍不住咧起嘴巴鬼哭狼嚎起来。
　　 海老爹说：“还哭，瞧你爸爸来啦！”
　　 “痛吗？”猫蛋的爸爸笑着问了一声，然后脸一冷，“胡闹，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给我回家去，你妈妈正到处找你呢！”
　　 猫蛋含着眼泪恳求爸爸：“我要同你一块回家。”
　　 海老爹也在一边说：“天很快就黑了，趁亮回家吧！”
　　 爸爸更是不耐烦地对猫蛋挥挥手：“走！快走吧！”
　　 猫蛋擦干了眼泪，踏上了果林中间的小径，消失在海老爹的视线里……
　　 猫蛋没有回家。他在原野上丢了几个圈子，在稻田边看了一会儿龙虾耍水。然后，又偷偷地溜回到海老爹的瞭望哨旁，趁海老爹不在，猫蛋从瞭望哨下洞门的一只破鞋头里找到了海老爹藏在里面的钥匙。顿时，心里萌生了主意：一不做二不休，他决定打开瞭望哨的门户，在海老爹回来的时候开个玩笑乐一下。
　　
　　 四
　　 海老爹选择了少许先熟的苹果装进一只塑料袋，扎口放在车上。
　　 猫蛋的爸爸也端来一筐苹果放在车上，他跟海老爹说：“这苹果树裆里的几米宽的地，也应当利用起来，既少长草，又能够增加收入。”
　　 海老爹说：“那自然那自然啰，小麦，花生，甜瓜……嗨，都能种的。”
　　 儿子从果筐里拣出一个格外硕大的苹果递给海老爹，“你尝尝这个果子，别拣掉在地上的烂果子吃，那样对于对于自己的身体极为不利。”
　　 “嗨，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早就不楞了。”海老爹接过儿子手中的红苹果，仔细端详一番，又嗨嗨一声说，“这果子，是猫蛋早就想吃的那个。说什么，我也要留下来给他！”
　　 “你呀你！”儿子说，“你总是惦记他！他将来长大啦，也未必惦记你呢！”
　　 海老爹又嗨嗨地微笑了，“树大自直呢。”
　　 夕阳从果树梢头抹去最后的曛光。海老爹回望林间的瞭望哨，提醒儿子说：“唉！我好像看见猫蛋还没有走呢！”
　　 儿子用心朝瞭望哨注视一番，什么也没有发，就说：“大，是你看花了眼。”
　　 海老爹揉揉干涩的老花眼，发出一声感叹，“唉！你瞧我这眼神啊。”
　　 “大，你这是惦记孙子呢！”
　　 “你说能不惦记嘛。我们老辈人为了后来人忙绿，你说不图什么？不就是图儿孙好吗？”
　　 “这小东西，从小就被他母亲骄掼坏啦！今天他要月亮玩玩，给他，明天又要太阳玩，还给他。昨天，竟然站在自己家的平房顶上，用绳索捆绑了一只火团，舞动起来。没想到，火团失落在东邻家的草堆，他情急之下，不顾一切地纵身跳下平房。他是想去救火。事后，我向邻居登门道歉，表示赔偿损失。邻居说，什么也不要，只要孩子安然无恙就是万幸。”
　　 “真是万幸啊！”
　　 ……
　　 父子俩边唠边忙，车子上已经装满了苹果。海老爹帮助儿子使了一把劲，把苹果篮举在肩上扛着，走向瞭望哨。
　　 海老爹紧走几步，想抄在儿子的前面打开瞭望哨的门户。
　　 当他低头跨上那段陡坡时，猫蛋正从瞭望哨旁的那垛茅草堆后面观察情况。海老爹与儿子都没有发觉……
　　 此时，猫蛋已经把那杆两米来长的土枪架在一根断节木桩上，隐蔽在一株蓬蒿后面，将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海老爹。他偷偷地窃笑着，心里默默地数着海老爹的脚步，“一，二，三……十步——”
　　 猫蛋庄重地宣布自己的决定：“老爹，你看我会打枪了，包准十环！”说完，不等海老爹挥手阻止，猫蛋已经用双手掐住土猎枪，食指相对扣动了扳机……
　　 只听“噗咚”一声炸响，惨白的烟幕中，猫蛋爸爸肩上的那篮苹果滑落下来，中了喷砂的左肩也垂了下来。
　　 近处的海老爹，身受重伤，满身鲜血淋漓。
　　 儿子不顾一切地跑向父亲，嘴里大声地呼唤起来：“我的亲大大！我的亲大大！”
　　 海老爹手里紧紧握住那个硕大的红苹果，他没有倒下，眼看着猫蛋已经逃之夭夭……
　　 海老爹咬紧牙关，挪动着脚步走过去，猫腰拾起那杆土猎枪。海老爹已经没有多力气了，他靠在一颗粗大的果树干上，眼神透过血雾，将猎枪用力举了一下，对儿子说：“把它……交给……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