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轻舞】天在看(小说)
“你说话注意措辞,不要滥用词!你先搞清楚趁火打劫的意思了再说话。”刘先娇的声音一下提高了八度。
许诺又瘪了瘪嘴,头往刘先娇那边一偏,眼睛一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正欲开口,却被刘先国打断了:“好了好了不要吵了!你们再吵,被妈听到了不好。”
“我说一句吧,房子不能给你,老话说得好,男得家当女得吃,刘家的家当就该留在刘家,你刚才也说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没有资格争家当。”刘建国说。
“那行!你们请保姆照顾你们的妈去!以后任何事情都不要跟我这个泼出去的水说。”刘先娇连说带走地正欲离开。
“刘先娇!你站住!妈这样哪个保姆耐得了烦?”刘先国着急地喊道。
“让她走!她要不怕左邻右舍戳脊梁骨她就走!”刘建国叉着腰,咬牙切齿地说。
在没有请到保姆的日子,刘建国和刘爱国两家轮流照顾了几天邓婆。邓婆就是一个活死人,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不说别的,光喂饭就是个麻烦事,邓婆虽然病了,可食欲好,一小碗饭邓婆觉得吃不饱,可就是这一小碗饭,最少也要十几分钟才喂得完。邓婆中风了面部神经受到影响,咀嚼得特别慢,嘴巴也不能张太大,所以饭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喂。邓婆常常盯着碗,努力地咬准字,一遍一遍地说:“吃不饱,吃不饱。”
她不知道,儿子儿媳并不是听不清楚,而是故意装作听不清楚,原因显而易见,邓婆吃得多,不仅要功夫喂,还拉得多,清理起来把人都要熏死。
请来的保姆看到要护理的人是个不能动弹的老太,工资也不高,扭头就走。
刘家三兄弟为保姆工资的事情谈一次就伤一次感情,不到一个月,众人皆感身心俱疲,谁也无心再踏进邓婆家半步。
邓婆饿得慌,便拼尽全力爬到门口,打开门嚎叫。邻居听到了,有好心的就进来把她抬到床上,端来饭菜喂她。只是,再好的心也敌不过漫长的日子,邓婆受不了这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那日她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她曾万分厌恶的前女婿杨文艺。
五
杨文艺端来半盆温水,拧干毛巾,递给邓婆说:“您把身上擦擦,擦完了喊我,我再给您换毛巾。”语毕,转身准备出房门。
“擦不好……不得力。”邓婆说,“背痒,想洗澡,洗头发。”
杨文艺一触到邓婆的眼神,心就成了一摊稀泥。他脑海里总是浮现出过去那个强悍霸气、板着脸拿眼剜他的前岳母形象,第一次见邓婆,他就被邓婆的气场震出了无法治愈的内伤。他从来没有如此惧怕过一个人。他觉得邓婆就像金庸小说里的武林高手,只一个眼神,就能让人肝胆俱裂。
杨文艺用一个大塑料盆子放了一满盆子水,抖抖嗦嗦地替邓婆褪光了衣服,光溜溜的邓婆让杨文艺五味杂陈。邓婆脖颈、耳后、腋窝都是污垢,后腰和屁股都生疮了,屁股丫丫里结着厚厚的屎痂。杨文艺哭了。他觉得眼前的邓婆俨然路边的一只流浪老猫。
杨文艺就这样担负起了照顾邓婆的责任。他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从家里出发,替邓婆买好早餐,换好尿不湿后再去上班,中午在单位食堂打包了带给邓婆,晚餐他便买了菜在邓婆家做饭。
一天,杨文艺有些感冒了,精神萎靡,邓婆看他喂饭的神情疲倦不堪,伸手在他的头上抚了一下,并眼含疼惜地说:“是不是病了?要记得看医生,买药吃。”杨文艺的心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旋即一阵麻向浑身扩散开来,然后周身热血奔涌。
杨文艺在邓婆家里找到了感冒药,他胡乱吃了两颗,歪在邓婆家的沙发上睡着了。半夜,天突然变了,雨瓢泼似的,且电闪雷鸣,杨文艺在邓婆的惊呼中和雷霆中惊醒。他一跃而起,奔向房间,一把抱住了哭喊着的邓婆。他拍着邓婆的背说:“妈别怕,有我,有我在呢!”
邓婆在杨文艺怀里嚎啕大哭,哭得杨文艺的心一阵阵刺疼。
他无端地想起得知父母被洪水冲走的那个夜晚,他好像也是这样趴在外婆怀里,好像也是这样恐惧、无助、惊惶地哭着。
“文艺,你原谅妈吧,妈不该那样对你。”哭完了,邓婆抽搐着低着头说。那神态,就像个做错事情,害怕被大人遗弃的孩子一样。
“您说什么呢,都过去了。”杨文艺宽慰着邓婆。
“我好怕……我不想死……不要不管我……”邓婆的泪又涌出来,他拉着杨文艺的衣角哭道,上半截身子还不停地颤抖着了。
杨文艺又想起小时候,他也曾这样拉着妈妈的衣角,妈妈狠心掰开他的手指,决然离开时的情景。
杨文艺从小跟着外婆生活,忙于生意的父母每隔一段时间就来看他。他最讨厌和妈妈分离的感觉,每次都是刚刚熟悉了妈妈的气息,对妈妈泛起了依赖,妈妈就要离开。谁也不知道,因为这种分离,他小小的心早已伤痕累累。
妈妈离世后,这种伤仿佛是睡着了,直到外婆离世;直到刘先娇要跟他离婚;直到儿子杨峰易名李峰,这种伤才再次被剥开痂,新添痕。
那天,邓婆的眼泪又把他的伤唤醒了,他抱着邓婆,轻声安慰着,一任泪水洗刷心上的痂,直刷得鲜血淋漓。
邓婆经由杨文艺的照顾,干瘪的脸变得饱满,上半截身子显得生机勃勃。缘于照顾邓婆,杨文艺的日子也有了新的奔头,那些下班后一个人倦在空荡荡的家里大睡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瘫痪的邓婆又和从前一样,变得体面,干净,香喷喷。邻居无不讶异,看杨文艺的眼神充满无限崇敬。
刘家三兄弟轮番回来过,他们对杨文艺说了些苍白的感激的话,又把刘先娇骂得狗血淋头,纷纷立誓一定帮杨文艺把刘先娇劝回来,让她跟着杨文艺好好过日子。
“谢谢你们的关心,不用了。”杨文艺淡淡地说。
刘建国终于翻到了邓婆的房产证和身份证。刘爱国套邓婆的话,他想知道邓婆有没有存折。“妈,现在的人心坏得很,您不要被一些表面的东西迷惑了,您要是有什么贵重物品还是交给儿子保管放心些。”
刘先国硬塞了五千块钱给杨文艺后,说:“最近生意不好,不要嫌少,妈多亏了你呀!刘先娇真是瞎了狗眼。”
杨文艺却把刘先国硬塞的五千给邓婆。邓婆说:“拿着,攒起来,再找个好老婆,刘先娇,不配你。我死了,我的房子,都给你!把居委会主任,喊来,写证明。杨文艺,不是亲儿,胜亲儿……”
杨文艺说:“妈,您这是陷我于不义,我照顾您不求回报,我只是不忍心看您活活饿死。我妈养了我一回,也没有机会享到我的福,我就当你是我妈了。”
邓婆再次泪流满面,她拍着杨文艺的手,呜呜咽咽,久难平静。
知道杨文艺住在瘫痪的前岳母家,杨文艺的叔伯弟兄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关心他。他们有的给杨文艺介绍对象,他们在对象面前把杨文艺夸成一朵花,夸他是再世佛陀,有的旁敲侧击地提醒杨文艺不要做傻事,他还年轻,要找个靠谱的女人过安生日子。
杨文艺不解释,仍我行我素地尽心照料着邓婆。
六
深夜的殡仪馆里静悄悄。杨文艺身上盖着几块刘先国从殡仪馆角落里找出来的破麻布。他睡得无比酣甜,睡梦中,脸上竟然还露出浅浅的笑意。刘先国都看呆了,他觉得杨文艺睡着了的样子就像是个婴儿,他从来没有发现,这个像武大郎一样黑矮、木讷的前妹夫身上竟有着刺心耀目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