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想看海想得要死(短篇小说)
韦京每天出门时,总要向母亲报告截止昨天的劳动成果:总共砍掉了多少棵树。
每次报告的数字,总会比前一天多出两棵。老人都记得这些数字。
“你知道砍一棵树要费多大的气力吗?”老人问我。
我不知道。我从没有砍过树。
“总之,砍一千棵树的气力,相当于用斗量了一次整个大海!”老人还没说完便被自己夸张的比喻逗笑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韦京是我的好儿子!”
一天傍晚,有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告诉老人,韦京被他自己砍倒的树压死了。像他爸一样,压在胸部,当场断了气。
螺壳从老人颤抖的手里轻轻滑落,掉在石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那,你的意思是说,韦京今晚不回来了?”她淡淡地问来报信的人。
来人叹息一声,没有回答,扭头离开。夜色突然降临,将一切淹没。老人俯身去拾那只凤尾螺,但它惊慌地挣扎着,仿佛全心要逃脱,她一直抓不着,心里有些急,竟一屁股坐在地上,对着山下呼喊我的名字。
我跑到老人跟前,把螺壳拾起来递给她。她把它紧紧地搂在怀里,然后用力推了我一把:“去你的!”
韦京果然没有回来。听说就地埋在观天岭那边了。但每天老人依然像平常那样,在门口坐等,一言不发,脸上也没有过多的悲伤。只是,看上去,她比以往更加孤独,连她的房子也显得更孤零,像大海上的漂浮的三片叶子,甚至没有存在的证据。
凤尾螺还在她的手里。只是它的身子摔破了一个窟窿,像一张船漏了水。
“它可能死了。”老人说。
我伸手去触摸,螺壳是冰凉的,僵硬的,漏气了,风吹进来,再也闻不到它的喘息。
估计是它真的死了。
从此,老人变得垂头丧气,沉默寡言,不愿意和我多说话。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怕她伤心,因而不敢再靠近她。
一个月后,我的咳嗽病果然彻底好了。我要回北京去了,去向韦京妈告别。
韦京妈照常坐在门口,像一棵能经得起漫长等待的老树,但看上去明显枯萎了。
“回到北京你代我向毛主席问好。”先前,每次我从她家离开时,她总不厌其烦地叮嘱我,生怕我忘记了。这次,她再次提醒我。
我向她解释过了,毛主席已经去世很多年。可是她不相信。
“毛主席肯定比我长寿。我还活着呢,毛主席怎么会死呢?”韦京妈说。
韦京妈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活了多少年。她说她跟毛主席同年生的,但韦京说,她比毛主席早生三年。她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三百弄。她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北京有多远。
我发现,经历昨夜一场雨,韦京妈的房子已经倒塌了半边,倒塌掉的泥砖头像人的骨头一样赤裸裸地露出来。房子周边长满了青草,开满了各色野花。门墙上空荡荡的,只剩下几枚挂钉,食物没有了。我要给她留下一点钱,村民告诉我,她不懂得用钱的。我只好托村民用钱换成玉米和一点腊肉,挂在她的家门口。老人笑呵呵地说,你不用担心我,即使不吃不喝,我还能再活二十年。
我真的要走了。她突然拉住我的手,从衣兜里取出凤尾螺,小心翼翼地递给我说:“它没有真死,你还可以将它救活。到了海里,它就能活了。”
凤尾螺先前摔破的窟窿被精心修补过了,完好如初,依然闪亮着,好像恢复了体温,风一吹,还发出衰弱的嗡嗡声。
我答应她,一定要把凤尾螺救活。
“告诉你一句实话:我的前世也是一只凤尾螺。”老人的嘴巴对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我是过腻了海里的生活,才爬到三百弄的。现在我想回海里去了。”
离开三百弄,我没有回北京,而是日夜兼程赶到海南外婆家,拉上舅舅,将那只凤尾螺投进了海里。
在海里,它果然呼吸起来,吞着海水,吐着水泡,重新生长肌肉,然后舒展着身子,扭动着尾巴,向我挥手告别,缓慢地向大海深处走去。
此时海面上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座森林茂密的高山,像观天岭。接着,耳际传来笃笃的伐木声,此起彼落,像是两个人合作砍着同一棵树。
我这才完全相信,凤尾螺已经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