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说一句好话(散文)
学会说好话,完全不是说话技巧的事,是从心底流出一股温泉,因为我相信每个人心底都有一眼待掘的泉。
生活中,一句好话就像一句精彩的诗,可以拨动心弦,可以让心池流出清泉。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诗句,说出令自己悦情让别人感动惊喜的好话。
小时候,过年了,父母总是要特别叮嘱我,出门见了长辈要说句吉祥话,但很多想好的话难以出口,见面了只剩下腼腆的笑,或者点点头仓皇逃跑。做父亲了,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总是传承着父母叮嘱的那些,教孩子说好话。过年了,就是“过年好”三个字,加上称呼。孩子笑我教的老掉牙。我思考,好话是什么?是升官,发财,添丁,办喜事?这些是可以在平时见面可以说出口的么?真的是为难了孩子。
俗了吧?好话不会俗气。想想自己说的好话,想想听到的好话,有的蛮有意思的,如诗如歌。
◎今夜,肥肉瘦肉,管够!
记得上个世纪60年代初,物质极度匮乏,就是过年,可以吃上萝卜白菜也就不错了。有一年,年夜饭,除了大饽饽蒸得让人感觉喜庆,菜肴是很将就的。萝卜白菜,外加腌的辣椒,白花花的是豆腐。但父亲将萝卜白菜做得很精致。传统的炒白菜,锅底火烧得很旺,白菜用油是猪㸆油,火力猛,白菜下锅就像炸了一样,贴在锅边的菜就焦糊了,颜色金黄,即使泛黑,感觉入鼻的香气更浓。还有父亲最拿手的朝鲜酸白菜,从院子里的菜缸捞出时,还有冰碴,父亲总不让冰碴融化,马上下刀,切成方块,保持半颗白菜的原状。他说,冬天吃冰棍,滋味很好。萝卜擦成细丝,用少量的豆面团成丸子,放进油锅滚几遍,那就是“肉丸子”,金黄的外壳,就像红烧肉。
父亲也觉得他不能为他的妻子儿子准备一顿可以心花怒放的年饭而感到内疚,尽管他的脸上洋溢着过年的喜气。吃饭了,父亲盘腿坐在炕上,说了一个故事。
有个人欠了债主的钱,年关没有还。债主不悦,年夜时偷偷到欠钱人家门外听。
“过年了,孩子们,我们大吃一顿吧,今夜,肥肉瘦肉,管够。”主人说。门外的债主口水也流下了。
但他怒发冲冠,有钱吃肉,肥瘦都有,他失去理智地推门而入,到桌前一看,哪里有什么肉,一碗萝卜一碗红薯。欠钱的人说:“过年嘛,总得让孩子过个富足的滋味,萝卜像肥肉,红薯是瘦肉,像吧?”债主心软了,当场将借条撕碎。
多少年过去了,每当过年,我就想起这个故事,当今过年,肥肉不吃,瘦肉要适量,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在曾经的那个年代,是奢侈。其实,父亲也总把㸆油剩下的肉芝芝(方言,肥肉㸆油之后的肉渣)放到我的面前,但在他心中,给儿子这些是永远不够的,只能安慰我,嘴上喊着“肉”,心底是泛酸的。
年关也是难关,无论怎么难,都要过去,礼仪也要坚守,有钱没钱都要过年,食之甘味,相恤相暖,菜根自是肥腴美味。
生命里相对而言也会遇到寒食乏味的日子,也会有人生不顺几度难过的时光,但我们知道抱怨无用了,那就打起精神来,对自己说:“今夜,肥肉瘦肉,管够!”
推而广之,糟糠以为珍馐,何尝不是一种难得的认知。反之,没有好的心态与精神,珍馐还会有味么?
我家那时还没有欠债,但日子并不宽裕,用父亲的话说,就是“穷乐”。不快乐,就是给日子雪上加霜,无奈和积极都选择快乐。甘于苦日子,寻机改变,父亲年夜讲的故事一直温暖着我。
◎千万别跟我说“对不起”。
这是我老家邻居的故事。
斗气叔,是个外号,他脾性极度暴躁,妻子跟他每天都生气,但三个儿子也大了,总得维持这个家,也许只有这一丝的牵连,夫妻一直在打打闹闹里生活着,艰难地厮守着。
他的院墙年久失修,向外倾斜,但一直没有倒,街门也跟着倾斜,从院里开门,若不用手把住,门扇就咣当一声关闭了,这一点很恼人的。有一次,他挑着粪尿出门,门一开就关上,几次下来,他火气顿生,干脆放下粪尿桶,抡起扁担狂砸街门,妻子劝说,也没有用,直到解气。妻子只好用绳子拴住门,这才罢休。
斗气叔对妻子有时也是拳脚加身,女人们凑一起,也劝斗气婶离了算,但斗气婶总是生气,大家也不再劝说。男人们怂恿斗气叔离婚,他也动心了,但始终怕不经打听,再也娶不到老婆,只能忍气吞声。对错很明显,斗气叔要负99%的责任。
斗气叔也写过休书,但一直没有拿出来和妻子摊牌。
斗气叔脾气大,是导致他最终患上肝病的原因。大家都这么说。他终于消停了,躺在藤椅上,身上搭一条毛毯子,看着院子的风光,也就是这个时候,妻子也耐心陪伴着他,还偷偷去阴阳眼那里算过,希望养几个月就痊愈。但生命出现了死亡的信号,面部蜡黄,无力回天。弥留之际,他的手努力伸向他的妻子,将他的烟草荷包递给她,示意妻子拆开,做出擦着火柴的手势。
妻子捏着荷包的夹层,觉得其中有一张纸,便打开了,是一份叠得整齐的休书。妻子又装进去,斗气叔一字一顿地说:“对不起!”
她愣住了,呆呆地望着他,突然嚎啕大哭,泪同倾盆。一辈子垒在心底的壁垒,訇然坍塌。但她还是选择原谅他,说道:“你离开那个怪脾气还能活下去么?千万别跟我说‘对不起’!”
或许,她一辈子都在等这句话,但她不需要了,忍受了他的一切,接受了他的一生。
恨了一辈子,冤屈了一生,原来,共同生活于一起,这份恩怨是无法厘清的,心里存着温暖,有着理解,无需那三个字,只需要一份不能说出的“对不起”。
很多时候,我们说“对不起”三个字,并非源于心底,甚至是随口说说,没有分量,特别是用英文“Sorry”说出,更是轻巧无力,跟闹着玩差不多。相濡以沫的日子,不需要这三个字,只需要宽容与接受。
◎再痛二十年吧。
在我们茶舍有一位饱经磨难的老者,也是我的高中老师,人称“三爷”,他做过县招生办主任,每年只有高考三天是他最得意的日子,所以得此外号。
2016年前,他已经做了第三次手术,身体被缝了五道刀口。他的精神并未被恶疾沉疴吓倒,依然精神头十足。最要命的是肺癌手术,至今三年了,肺被切除了三分之二,他说,这样也好,可以减轻体重,其实他并不肥胖。他善于自我慰情,提及他的家族,他总是觉得自己赶上好时代,可以将疾病消灭在萌发期,说夜里咳嗽次数多了,觉得是感冒了,结果一查,肺部长了葡萄串,他没有谈癌色变,完全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做手术花了四万八,结果医疗保险给他报销了大头,他自费800,且还赚了脸盆和住院服。这些说笑,我想,他都是为了减轻病情的恐惧吧,当然也有感恩的心思,因为只有感恩才可以让人心情大好。这是他的话,我觉得并非言不由衷。
半年前,他做了前列腺手术,腹部各一刀,他掀开衣服让我们看,说,以后得叫“八爷”,因刀口呈八字状。他总是用乐观来藐视身体上的痛,也感染着我们,与他在一起,没有阴晴圆缺之说,只有阳光灿烂。
但他也需要我们的安慰和劝解,尽管我们并不懂得医学,但说好话,我们是可以的,他也是这个意思。
一连几日阴雨。凡是做过手术,或者关节有疾病的人,可能都觉得不适。他跟我说,怀才,为什么手术这么长时间,刀口还疼?
我妻子曾经做过阑尾炎手术,做医生的学生告诉我,一旦手术,都或多或少会感到身体不适,这是正常。我想,“八爷”也应该是这样,或许就是伤口还没有痊愈。我想,他肯定不需要我这个外行来解释这些,他需要我说什么?我应该说一句好话。
“再痛二十年吧!”我严肃地说。
八爷脸色大变,一脸颓丧,白了我一眼。作为学生,真是出口不逊,但我们已经突破了简单的师生关系,成为忘年交了。他的脸色本来发紫,尽管眼睛蓄满了温和,可这样“诅咒”的话,给任何人,都是犯忌的。
“想想,不痛才怪。”我又火上浇油。
“哈哈,真有大弟子的!”八爷茅塞顿开,“再痛二十年,我百岁了,高百岁!”八爷今年八十岁,姓高,我是祝愿他长寿,寿比南山。八爷笑得惊动了同层楼的房间,有人跑过问怎么回事。
这是一句好话,但出语惊险。在我们对疾病无法左右的时候,唯有祝福了,我同情我老师的坎坷。我想,我的话应该胜过二十副中药,我们需要的是精神的展望,而不是沉浸在苦痛而不出,他需要的不是一般的同情,而是生命的鼓励。
八爷说,痛并快乐着。是的,他对这句流行语有了新解。
◎不叹息、若空也在。
八十四岁的老海,也是我的忘年交,他的身体境况一点也不好于八爷。他做过大小手术也是五六次,且三次是癌症手术。26年前,肠癌手术,22年前直肠癌手术,16年前肺癌手术,还有心脏病、前列腺等手术,他说下半生是与柳叶刀打交道的。
他告诉我,他对疾病也是十分恐惧的。这是人的正常情绪反应。很多人,耿耿于病情,茶饭无味,心中只有活几天的考虑和纠结,睡觉在噩梦中,总是与死神握手。这些,老海都经历过。
从62岁始,老海就坚持每日骑行14公里往后龙河水库垂钓,自备干粮一顿,碳纤维钓竿数支,风雨无阻。其间骑坏自行车13辆,鞋子磨坏21双。脸庞黝黑,人称“黑海”,但少了“舰队”的后缀,其间虽有随从加入,但都未坚持下来。
老海告诉我,谁不怕那癌的恶魔!他垂钓就是要将恶魔投水,淹死它。每钓,心思专注于鱼,早忘却哪里曾动刀,排遣的是恐惧,得到的是不胡思乱想的自在。几次查体,身体里的癌细胞依然存活,但活跃程度跟他的年龄差不多,有气无力。
他每日垂钓,差不多总有收获,但只捡一条大点的鱼带回家,自作清蒸,其余全都放生。他说,不贪得,唯有与鱼顽皮的性子不改。当然,钓空的时候很多。他说,不叹息,空了还在,空了再来。人生并不为收获什么而来,垂钓也是,要的是一份难得的心情排遣,他对“空”的理解超越了我一向认为高雅的“禅空”境界。
姜子牙直钩垂钓的游戏,是有所期待。一般人难以达到那种大空的臻境,但那种理念和禅心,总会给我们更多的启发。老海说,太公那个“空”,有所待,求贤若渴。我们的日子也不能装满了,满了就感到窝心,亟亟再求,结果皮囊装不下了。老海钓空,情愿如此,即使不空,也空归,放鱼归水,只为打发时光,将一躯病体交付自然,给了闲事。人生得闲最为好,可老海患病了,闲着就会再生诡谲之意,他控制不了,于是沉湎其中,自得养病之趣。
他八十岁生日的前一天,电话告诉我要送他礼物,我便仓促填词一阕——《鹊桥仙•风雅钓》:
讲坛漫步,墨飞鬓白,谁记从前豪迈。一竿纶钓与鱼缠,独来往、水边睨睬。
垂纶泽畔,定睛鱼跃,十斤鲤鲈最爱。一汀烟雨属渔翁,不叹息、若空也在。
尾注:2016年9月16日致老海先生垂钓18周年作。
这也是我读老海出版的《龙河钓陈》一书的读后感。展开宣纸,挥毫即兴而书。送与老海。他说,这是80个生日收到的最好礼物,我以为他是奉承的话,他反复吟诵,拍案说:“不叹息、若空也在!谁都不能吟出这个参透我心情的句子,怀才知我!”
教书一辈子,很自豪,在他所处的年代,教书匠并不为人尊重,多少有着为了待遇改善、地位得到尊重的意愿,但空想一生而未得,除了守住以微薪养家糊口的底线,空无所得,多少人皆如此,那也是自己一生写照,并无后悔。“若空也在”,就像“买卖守摊船守舵”,不离不弃,那才是“钓空”的境界。如今垂钓,鱼儿就是自己的学生,钓鱼游戏而已,不求索取,能够在岸边钓乐,比什么都好。
老海说,他没有“独钓寒江雪”的高傲,只有一份静心坚守,这个原则竟成一生无法逃离的圈子。
《红楼梦》里妙玉一首判词,有一句是“云空未必空”,老海说,我非“云空未必空”。我顿悟他的意思,从妙玉的身世看,想要逃离红尘而终在红尘中,而老海否定地看,安于红尘,不求解脱,善待沉疴,不求祛疾,只求真养,养心养性。我想不到,学说了一句对“空”禅悟的话,却被老海视为撞心之语。就是这句话的怂恿,老海现在还在龙河岸边垂钓。
我本红尘之人,为何要逃离红尘!得失皆为一个“空”字,处红尘而知趣,于是我成了老海的知音。
老海说,我们需要诗意的生活,但不是谁谁的一句诗我们读了就有了诗意,能够指导我们诗意地活着的,那才是好诗。他这次是拐着弯地肯定了我的填词。
◎交出我们的青春,老了也好。
我三十出头的时候,到了市一中教书,与语文教师梁老对桌办公。我常常跟在梁老后面夹着讲义步阶走向教室上课,那时他不到六十,走路很吃力了,龙钟蹒跚。那时,他被“解放”不久,有了重新教书的机会,他不想退二线等着老去退休,我不是很理解。常嘟囔一句“工资不少,别在这里卖老”。这个“卖老”并非是摆老资格的意思,他也理解,总是笑笑,也不说为何这样坚守。
后来,他告诉我,能够教书,说明青春还在。
前年,他将近90高龄了,我驱车去看他搬进新居。闲坐一会,总会从窗子传来附近学校的上下课铃声,此时,他并不说话,侧耳细听,铃声停止,才与我品茶闲谈。
梁老的老伴告诉我,买房的条件只一个,必须让他听到学校的铃声。我不解地看着梁老,希望他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也快退休了吧?交出我们的青春,老了也好。”他深情地说,“听着铃声,就不觉得自己老了。”
很矛盾。我还以为梁老患了老年痴呆,其实,他的脑子很清晰,保持看参考消息的习惯一直不改,有着严密的逻辑思维。
能够为一个学校而老去,能够听着铃声,想着那些活泼的俊彦们的样子,看着孩子们一批批在校园长大,而心安理得地老去,什么都可以不听,只有每日聆听那清脆的校园铃声,人还会老去么?
幸福简单吧?我也交出了自己的青春,给我的学校,对“老”的理解,不再是惊惶,而是温暖,青春依然在,在铃声里。
老梁的房子一侧是一座小山,那里很多野花,似乎不分季节地开着。那应该是他眼中的孩子吧?守着心中的永远,永远就快乐幸福啊。我是夏天去的,几棵树上有蝉,时不时地鸣几声,应该是老梁耳中的读书声吧。交出了自己的青春,老了才可得青春奏鸣曲,否则难以理解那些野花为何缤纷,难以忍受那嘶鸣的蝉声。
没有一段无悔的青春付出,老了会好么?起码不会如此丰满,诗意,幸福,充满美感。我想,这个逻辑是成立的。
说一句好话,不是刻意的,而是生活的感悟,是精彩的燃放,是点亮我和别人夜空的最美烟花。
我们一生不知说出多少句子,但有多少是振聋发聩的,好话并非铿锵,也非掷地有声,其实,温暖就好,入心最妙。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可以说出几句让一个人感到有意思的话,好话。我也听到了那些足以让我感慨的好话。所谓“好言一句三冬暖”,不是夸张,的确,我们很需要说一句好话。
注:《鹊桥仙•风雅钓》,符合词林正韵检测。
2019年11月4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