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一记耳光(散文)
女儿是老师。晚饭时聊天,说起了老师敢不敢打学生的事。
女儿说:“现在的学生,别说打,你稍微碰一下,准有家长找上门,校长准找你谈话。所以,学生就是再调皮捣蛋,也不敢动手。”
我说:“必要的严厉管教应该有吧。”
“严厉管教可以,但不能动手,这是红线,不可碰触。”女儿说的很坚决,让我一时语塞。但却不由自主地勾起了我的一段往事。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农村,我也曾当过几年代理老师。先是二年级的班主任,后又是四年级的班主任。但不管是哪个年级,班主任是最辛苦的,数学、语文是必带的,音乐、绘画是我的特长,加上青春勃发,精力旺盛,各班的体育课及全校的少先队大队长也由我一人承担。每天的课程排得很满,但一点也不觉得累,反而感到很充实、很快乐。
记得有一次,我任教的四年级二班在下午的卫生大扫除评比中,因清扫后的垃圾没有及时清除被排在了最后一名,而且受到了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的点名批评。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一件最丢人现眼的事。两年多来,我处处为先必夺,为先必争,也处处走在了全校各个班级的前面,没想到却在这次周末的卫生评比中,犯下如此低级明显的错误。垃圾堆在校园没人清除?能有这事?也敢有这事?当时的我,真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好不容易等到大会结束,我第一个要做的,就是追查这件事的责任。
当我了解得知,是由一名学生不听从劳动委员的分配而酿成此错时,就狠狠地批评了劳动委员一顿,并将当事人叫到办公室,强压怒火质问原因。可是任凭我怎么控制情绪,他就是一言不发,逼得急了,冷不丁冒出一句:“他分配得不公平,我就是不听。”没等他说完,一记响亮的耳光“啪”地抽了过去,他那稚嫩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五道清晰的印痕。他怔怔地看着我,眼眶浸满了委屈的泪水。可我并不解恨,气汹汹地指着他的额头问:“所以你就愿意给全班同学的脸上抹黑?就可以不管不顾地走回了家?你还有没有集体观念,有没有大局意识,有没有为班争光的思想?”一连串的质问,让本来就泪眼朦胧的他,顿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一个劲地承认错误:“我错了,老师,下次一定改。”他的坦诚认错,让我气消大半的同时,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开始暗恨起自己的鲁莽和沉不住气。
作为一名老师,处事不惊,遇事不慌,是最起码的处事之道,怎么可能在遇到事后这么不冷静,没有定力,不自找差距,看看管理上有没有错,反而把责任全推给学生。如果说学生还小不懂事,那作为为人师表的我,又能懂多少事呢?
我在一遍遍自责的同时,关于这位同学的许多往事,便一起涌上心头……
他叫王育民,是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眼大脸圆的学生。虽然只有十二岁,但个子却超出了同龄人很高,每次排座位,他都是最后一排。平日里,他不爱说话,课堂上也不爱发言,但听课很认真,听着听着,冷不丁会冒出自己的观点,让严肃紧张的课堂气氛顿时舒缓放松了许多。对此,同学们私下里都说他爱出风头,总有一天老师会批评。可我并没有觉得不对,反而还表扬了他。因为正是他这种“爱出风头”的发表观点,无意中救我于困境,避免了一次不可原谅的教学失误。
那是在我上新课,重点讲解唐代著名诗人王维的《鹿柴》。当我把这首诗工工整整地写在黑板上,正准备领学的时候,坐在后排的王育民又冒了一句:“鹿柴(zhai)”。他把第四声“柴”念得特别重。我一下子愣住了,也猛地醒悟了:鹿柴的柴在这里不念chai,而念zhai。幸亏有他及时提醒,要不然,我非念错不可。若真这样,岂不被同学们讥笑?那是多丢人的事?如此一想,脸开始发烧,额头也渗出了热汗,但依然强装镇静,不露声色,很正确地念完了那首诗,全身心地投入到紧接着的讲解过程。
就是这么个无意中解我于尴尬中的学生,却在犯了错误后,被我狠狠地抽了一记耳光,我真后悔自己的鲁莽和不冷静。那一记耳光,多像一条鞭子,狠狠地抽在了我的脸上,那五道红红地指印,又多像五道带血的伤痕,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上,让我满脸通红。我多么想恭恭敬敬地道一声:“对不起,老师错了。”
可是,我没有这么做。我是老师,抹不开面子,也放不下架子。只能淡淡地说一句:“擦干眼泪,回教室去吧,以后注意。”
不知道他当时记恨我不?可我只能这么做。我要维护自己的尊严和那颗可怜的虚荣心。
本想在以后的教学中,通过学习来提高自身素养,通过经历来磨炼自己的意志,通过感悟来完美自己的人格,通过爱心来赢得学生的赞誉,把对教育事业的热爱,全部化为行动,教好每一个学生,培养他们茁壮成长。
可就在这时,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让准备准备,前去单位报到。
我知道关于接班的事,父亲办好了。说实在的,当时对于农转非户口,没有人不看重的。虽然老师这个职业我非常喜欢,也非常愿意和学生们在一起,但对于一个农村代理老师来说,今后的路怎么走,前途到底在哪里?我不得而知。所以,在反反复复权衡之后,我选择了接班。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校长和同事们的时候,他们无不感到惊喜和羡慕,一个个跑来祝福。我的那些学生,更像听到了爆炸性新闻,一起跑出教室,涌向我的办公室。小小的办公室,怎能容纳四十多名学生。情急之下,我让同学们回教室,在即将放学太阳落山之际,给我的学生,上了有生以来的最后一节语文课。
看得出,同学们是真舍不得我走,我写在黑板上的每一个字,说出的每一句话,他们都极认真地记在本子上,整个教室静得只有我的讲课声和擦擦作响的写字声。
感谢你们,我的学生们。感谢你们认真听讲,感谢你们日日相伴,感谢你们不计前嫌(几乎每个同学都被我批评过)……
你们可曾知道,作为你们的老师,我,又何尝想离开你们?
那节课,我有说不完的话,诉不完的情,道不完的别。我分明看到好多同学的眼睛在开始湿润,我也分明听到了王育民同学突然地又冒出的一句:“老师,你能不能不走?”
我没有回答,我怕一开口,声音会哽咽,泪水会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发火的那个上午,是否还记得那一记耳光?可我记得,并牢牢地刻在了我的心上,让我自责。
那节课我上的很晚,冬天的夜很冷很冷,北风吹在人的脸上像刀割似的疼。可同学们没有一个人急着回家,他们多想和我多待待,多想一起来送送我。我也何尝不想这样。可我不想惊动他们,我怕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只好说:“大家回吧,我明天才走。”这才一个个恋恋不舍地走出了校门。
我目送他们离开时,心里是多么不舍呀!
然而,就在我收拾完行李,准备出门离开的时候,王育民进来了,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他的母亲。
“孩子听说你要走,一回去就给我说,情绪非常低落,非要让我来看看你。我很纳闷,都四年级了,还从来没见过他对一个老师这么重情。”一进门,他的母亲就说开了。
我赶紧让座,沏茶倒水,见她一个劲地看我,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她又说:“我给孩子说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老师那是在往高处走呢,你要舍不得,就应该好好学习,将来也到城里去。”
听她这么一说,我盯着一直低头不语的王育民说:“你妈说得很对,好好学习,考个好学校,我在城里等你。”
他这才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我,眼睛红红的,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就在他欲言又止的时候,我赶紧说:“既然你和你妈来了,我就把心里话说给你。上次的那一记耳光,老师不该打你。今天,我正式向你道歉。”说着,深深地鞠了一躬。
“千万不要这样,张老师。”他母亲赶忙上前制止。“啥呀,那事我知道,多大的事呀,老师打孩子,那是在教育他,让他成才。这不,要不是你那一记耳光,他怎能对你有这么深的感情?”说着,拉着王育民,给我深深地还一躬。
顿时,我的眼睛湿润了,一种无以言表的心情,让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我看到王育民在轻轻地抽泣。
多么可敬的家长,多么可爱的学生,能有你们如此的宽容和大度,我知足了。
我走了,在一对母子的目送下,悄悄地离开了学校。
如今,我的孩子已长大成人,继承了我的教师职业,我也在漫漫的人生道路上,奋力前行了整整三十四年。三十四年来,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能想起我的学生,想起王育民这个名字,想起那记耳光。
正是那记耳光,改变了我很多,让我在之后的人生道路上越走越宽。
那么,那记耳光,是否也改变了我的学生呢?我想,也是吧!
二0一九年十一月三日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