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敝帚虽微亦自珍(散文)
一
国庆假期,我和妻儿参观了长沙博物馆特展《时光1949--2019:我和我的祖国》。这个展览诚如前言介绍的:“……通过影像和实物展品艺术组合,以小见大,见微知著,再现新中国成立70周年来,湖南尤其是长沙的社会发展和变迁。”
看到其中曾陪伴我们70后一代人成长的众多老物件,倍感亲切,产生强烈共鸣。“永久”自行车、“红灯”收音机、“天仙”电风扇、“韶峰”电视机、“松下”“燕舞”录音机、老式电话机、BP机,以及闹钟、缝纫机、连环画、《大众电影》、粮票、铁皮热水瓶、“斑马”蚊香、“马头”肥皂、歌曲磁带、录像带……
擦拭斑驳、依稀的记忆,拉杂聊聊儿时亲密接触的几样老物件,也蛮有意思。怀念旧有,心添暖意,这是我经常喜欢观看旧物收集旧物的出发点。
二
约莫在我上学前后,家里添置了一台红灯牌收音机,器宇轩昂地端坐于高大结实的五屉柜上。在我幼稚纯真的心目中,这个长方形木匣简直比会七十二变的孙悟空能耐还大——时而播放“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时而“小喇叭开始广播啦”,时而唱戏、说相声,时而飘荡起优美动听的乐曲……我的最爱非长篇联播的评书莫属!可以说,刘兰芳的《杨家将》《岳飞传》,单田芳的《水浒传》,袁阔成的《三国演义》和王刚的《夜幕下的哈尔滨》等经典评书,给我和同龄孩子以春风化雨般的文化熏陶与精神滋养。
这台收音机,连接着一段甜蜜、温馨的画面——
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六七岁的我站在五屉柜前的小板凳上,痴痴地瞅着收音机发呆:它音频显示屏橘黄色的柔和光亮,在玻璃板上倒映着梦幻般的倩影;上方金丝银线编织的花卉图案,似乎透出淡淡清香,左上角的金属标志——哈哈,那两个字念“hongdeng”,是妈妈教我的!正在演播的节目呢,仿佛正引领我在一个新奇、美妙的乐园里嬉戏畅游。
我珍惜这些曾经的真实、如今的记忆,想着,想着,那些物件仿佛跳到了眼前,我想用手去拂拭,却又怕弄坏了物件。在回忆里,不仅仅是褪色的物件,还是感情。
三
爸爸早年上下班的“坐骑”是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论资历辈分,如今遍布于大中城市的共享单车得拜它为“祖师爷”。
幼小年纪,最喜欢爸爸抱我乘上这匹“高头大马”奔驰的感觉。我侧坐在车子的横杆上,爸爸握紧把手蹬车前行,道路两边的楼房树木和行人纷纷退闪,偶而摁响的铃声多么脆亮悦耳,风儿呼呼地吹刮脸蛋,我惬意地眯缝着眼睛……每当车子冲下高高的陡坡,我一颗心几乎悬到了嗓子眼。
我小学高年级时学会了骑自行车,能轻松自如地驾驭“永久”在院内撒欢了。
当年家里烧水做饭全靠烧藕煤(也称“蜂窝煤”)的煤炉。烟熏火燎的煤炉和做煤的工具,是那个年代城镇居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我回想起爸爸做煤的大致情形:他抬起两尺多高的工具,将空心模具重重地打进已搅拌均匀(需添加一定比例的黄土)的煤泥中,提起来换个地方,用力缓缓摁压顶上可活动的横手柄,干湿适度的煤块便从模具里徐徐降生了。爸爸做煤很是辛苦。他选择天气晴好的礼拜天,早饭后就到楼下的坪地边沿开工。他每次要忙活到傍晚时分,赶制一大批煤块,组成一个横平竖直、间距均等的壮观队列。藕煤晾晒干,要赶紧运上四楼家中储存,我们三姐弟可上阵帮点忙。爸爸用扁担一次要挑满两簸箕煤,我搬三四个,屁颠屁颠走一遭,满头大汗喘得厉害,好像比爸爸还劳累。
多少年了,我甚至担心藏不好制作蜂窝煤的工具,家里会断炊。
四
看连环画(即小人书)是我小学阶段的一大课余爱好。
上世纪七十年末至八十年代初,距离我家和学校都很近的文艺路一带,集中了不少借阅连环画的店铺和流动书摊。店铺是利用临街的民宅开设的,房间四壁花花绿绿全被连环画封面所覆盖,你仰头好一阵“海选”,哪本中意,指着告知店主,店主拉开书屉搜寻,探囊取物般快捷——每本都包着硬皮纸,用毛笔或钢笔写了书名和编号。书摊一般摆在街口,靠墙一溜“人”字形空心书架,一根根细绳上挂满连环画,取阅更为简便。
周末或下午散学后,我常在这里出没流连,花两分钱即可坐下来(均备有高矮长短的木凳)美滋滋地看上一本。
作为连环画小“铁粉”,我不光借阅,还将大部分零花钱和过年压岁钱,奉献给书店,积攒了数百本之多。八十年代中后期,爷爷住在我家,平时挺爱戴着老花镜翻阅连环画。
1986年初夏,我家拥有了第一台电视机,手动调频的韶峰牌彩电。全家人坐在一块看电视,那份喜悦满足之情就别提啦!以前呢,挤在大院办公楼或食堂看公家的电视,那场景跟看露天电影一般热闹、嘈杂。
美中不足的是,这台宝贝疙瘩大白天也被爸妈锁在卧室里。某天下午提早放学,我回家懒得写作业,穷极无聊,就打起了看电视的算盘。约两米高的木门,门板上有可供借力的凸格,顶端是一尺见方的活动窗户——我上下打量,不由得暗自窃喜!立即搬来一把椅子,站上去使出平日爬树翻墙练就的本领,猴儿一样三下两下便攀爬了进去……此后一两年,独自或伙同姐弟如法炮制,可谓轻车熟路。
展览现场,我在一台黑色胶木拔盘电话机前端详良久,它跟印象中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妈妈办公室里的那台酷似一对孪生兄弟!
放寒暑假期间,我经常跑到妈妈办公室玩玩。那台白拔盘黑身段的电话像一朵塑料蘑菇栽在办公桌上。看妈妈拨打或接听电话,我羡慕得要命。趁妈妈有事离开的间隙,我溜过去学着妈妈的模样,拿起话筒,用手指“哗啦哗啦”随意拨动几下转盘上的数字,可光听那嘟嘟的噪音,乏味透了。如果能和某个电话机旁的朋友开心地通一回电话,那多带劲!可令我十分沮丧的是,这个“朋友”不知上哪儿找去!盯着妈妈联系业务的电话本,我这淘气鬼又悄悄鼓捣起恶作剧来。可惜,不久之后被妈妈逮个正着。
五
有次几位老同学聚会,我由衷地感叹,我们真是非常幸运的一代人,因为1978年启蒙读书那年,恰好赶上国家改革开放。
闻听此言,儿女多半上了大学却仍显年轻的老同学们都笑了,笑得格外灿烂、开心。我想,如果条件允许,让大家从改革开放的亲历者和受益者的角度,畅谈各自四十年来的真切感受,恐怕十天十夜都聊不完。
中国改革开放的辉煌成就已载入共和国史册。我仅以上述老物件为起点,简要延伸概括几句,即可见一斑——
在八十年代中期,红灯这类老牌电子管、晶体管收音机被体型小巧、功率更大的半导体收音机所取代,双喇叭、多功能的收录机也闪亮登场,风靡大江南北。
差不多同一时期,爸爸告别了那辆笨重陈旧的永久牌自行车,换上轻便美观的“坐骑”;老煤炉和做藕煤的工具也黯然隐退,家里用上了液化气,多年后管道天然气也进入寻常百姓家。
我1984年小升初,妈妈办公室的“塑料蘑菇”让位给了精致、漂亮的按键式电话。1993年,我家安装了第一台电话机,终于圆了儿时梦想。九十年代中后期,“大哥大”尚属“暴发户”的标配,BP机已在广袤城镇遍地开花,大街小巷此起彼伏的铃声,人们忙着回电话的场景,堪称无处不在的谐趣图(可参见拙作《BP机的故事》)。
几年光景,电视“全手动”升级为“遥控式”,与之配套的VCD、DVD相继横空出世。
“00后”的儿子,是看着动漫杂志和液晶电视播放的动画片,玩着奥特曼、变形金刚玩具和电脑、手机游戏,乘坐动车、高铁和地铁成长起来的一代。他对我珍藏的连环画兴趣不大,观看本次特展的老物件、老照片,感觉蛮新鲜有趣,回头可能就遗忘了。
陆放翁诗云“敝帚虽微亦自珍”。每一代人都有属于他们曾朝夕相伴又不知不觉逐渐淡出视野的若干老物件,人们用文字、影像和收藏等方式,续写着一部物质文明的进化史,也留下几多有温度、有故事的美好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