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母亲的最后日子(散文)
一
母亲是九年前十一过后去世的,虽然时间过去了九年有余,但每当想起母亲的最后日子,心里依然隐隐作痛。
从发现有病,到住院治疗,到最后离我们而去,母亲经受了整整一年的病痛折磨。
一年时间里,我们陪母亲度过了漫长而艰难的一年。我们小心翼翼地过着每一天,等待母亲的病情好转,等待奇迹出现。
可是,任凭我们怎样地四处求医,怎样地祈求上苍,怎样地苦苦等待,结果依然是母亲离去和我们的肝肠寸断。
那一年,母亲65岁。一个桑榆未晚、夕阳无限好的年龄。
二
记得很清楚,二00九年的十一刚过,父亲带着母亲来到城里,说是出来转转。这是我来省城工作后,母亲第二次来家里。看着宽敞明亮、装修一新的两室两厅两卫,母亲又一次地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我们赶紧沏茶倒水,询问二老的身体状况。谈话间,母亲说道:“最近老觉得吃饭不太好,胃里饱饱的,一点都不觉得饿。”我这才发现,母亲的脸色明显不好,黑黑的,黄黄的,比以前消瘦了许多,就急忙说:“那就到医院看看吧,省城的医院毕竟好。”母亲说:“没事,估计是积食了,回宝鸡再不好转就去你妹医院看看。”想想也对,自父母搬进城里以后,稍微的头疼感冒,都是去我妹所在的医院治疗。毕竟她是护士,既方便,又懂得医学知识。
就这样,我们在毫无思想准备的谈话中,让母亲体内的可怕病因,悄悄地从身边溜去。谁也不会想到,一向身体健壮的母亲,会因胸口不适而身患绝症。
然而,残酷的现实难以改变,病魔的触角已凶狠狠地指向母亲。就在母亲回去后的第二天,妹妹打来电话,说是咱妈病情不好,需要转院治疗。
我的心“咯噔”一下,脑海里瞬间出现了空白。怎么可能?一个胃疼,就能是病情不好?
我急忙拿起妹妹发给我的微信资料照片,以最快的速度找熟人,托关系,来到医院,请专家详细诊断。结果是一样的:胆管癌变,需要手术。
我第一次听到了这可怕的字眼,是从一个权威专家的口中说出来的名字。我五雷轰顶,如天塌地陷;我手脚冰凉,如死去一般。癌症,癌症,这个听过无数次的病魔,总以为它距我们是那样的遥远,没想到,却突然降临给了母亲。这样的现实谁能接受,这样的打击谁能承受?
我陷入了极其绝望的悲痛之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的情绪趋于稳定,以极其迫切的心情告诉妹妹:“医院联系好了,尽快陪咱妈过来。”最后特意叮嘱一句:“千万不要告诉妈实情。”
三
母亲是全然不知的。我们只告诉她,胆囊结石,需要手术。
母亲是一个极精明的人,任何的蛛丝马迹,都很难逃过她的明察秋毫。但是这一次,她信了。因为胆囊结石表现出来的症状,就是胃胀厌食和隐隐作痛。母亲也知道,这是极普通的病,也是极简单的手术。因此,乐呵呵地有说有笑,乐呵呵地拉着我孩子的手问长问短,乐呵呵地讲过去有趣的故事,乐呵呵地规划日后的家庭美景。
可她哪里知道,手术前的那段时间,我们又是多么地煎熬和折磨呀。
医生一次又一次地找我们谈话,病情非常严重,手术极不乐观。很有可能下不了手术台,你们要做好思想准备。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保守治疗的办法。因为,就是手术,作用也不大。听着这一句句如刀子般戳心的话,我们已经没有了眼泪,只有痛苦和焦急。那个时候,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手术再危险,也要闯一闯。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做百分之百的努力。
可是,任凭我们怎样努力,怎样在折磨中等待奇迹的出现,依然无济于事。就在母亲进入手术室的半个小时后,医生在喊话室里又一次地找我们谈话,说是癌细胞已经扩散,无法进行手术。这接连不断地打击,彻底让我们绝望了,只见妹妹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我的喉咙也像是被堵住个什么,憋得半天缓不过气来。我们真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听从医生的安排,做一次无法完成的手术。
当母亲从病床上醒来的时候,一家人都在她的身边,强装笑脸地看着她,安慰她手术很成功,要不了两周就可以出院。母亲又一次地信了。因为就在同年的七月份,我也做了同样的胆囊切除手术。母亲看我恢复得很快,心里也就踏实了许多。
手术,让母亲的心里像卸了一块大石头样轻松,也像取了一块心病样舒畅。她积极配合治疗,安心静静养病。而每每看到这些,我的心情就万分沉重。作为一个病人和他的家人,在做完手术后的日子,就是等待病情的好转和愉快地出院。可是,我们等待什么呢?我已经不只一次看到父亲流泪,尤其在得知母亲病情后的那个晚上,他竟在我的家里大声哭了起来:“你妈这辈子,受苦受累了这么多年,正是享福的时候,却得了这病……”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这么悲伤的哭泣。
岂止是父亲,我们做儿女的,又何尝不是悲泣流泪?
四
母亲出院了,回到了她所居住的城市宝鸡。十二月的暖气烧得很旺,可我们的心里依然冰凉冰凉。我们整日陪在母亲身旁,陪她说话,给她做最可口、最有营养价值的饭菜,安慰她好好养病,很快就会恢复痊愈。母亲也真的对早日恢复充满了信心。她就像一个听话的孩子,按时吃药,按时吃饭,按时下床走路,按时坐在冬日的暖阳下呼吸新鲜空气。每每看到这些,我的心就一阵紧缩,眼睛就不由得开始模糊。母亲是多么想快点好起来,重新恢复气力,重新享受生活,重新为儿女再做点什么。
记忆中的母亲,漂亮,能干。高高的个头,匀称的身材,乌黑的短发,配着合身得体的衣服,常常给人以精干利索的感觉,再加上她的性格开朗,吃苦耐劳,在村子里有极好的人缘。父亲在外工作,常年很少回家,母亲里里外外承担着家庭重担,既要忙着挣工分,又要忙着做家务。为了盖房子,她像男人一样,请人打土坯,叫人垫地基,一会帮人推车,一会拿锨铲土,合理分配劳力,精打细算资金。整个三间大瓦房从头到尾施工,她忙前忙后成了主管,父亲倒成了她的下手。单就这一件事,母亲成了村里的名人,只要一提起盖房,无人不夸赞她的吃苦能干。
大包干刚开始那几年,土地包给了个人,母亲更加勤快。有一年种玉米,别人家每窝留一株玉米苗,母亲偏留了两株。有人劝她不要这样,否则是不会结玉米棒的。母亲没听,依然我行我素,干旱了就浇水,浇水时就施肥。结果,那一年,我家的玉米长势最好,玉米棒结得最大,收成最多。当金黄金黄的玉米棒,堆满了整个庭院的时候,我们一家人激动得整夜不能入睡。多少年了,不论分什么,也不管按工分分还是按人口分,我们家都是最少的。可是,现在,包产到户才一年多,就有这么多粮食,我们又何曾见过这么多粮食。母亲的名声又一次在村子传开。
母亲的能干,不仅表现在吃苦耐劳上,也表现在头脑的灵活。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当村里人对做生意还处在懵懂中的时候,母亲就在父亲的帮助下,从城里批发各种各样的紧俏商品拿回来卖。走乡串户,手把手地讲解推销。有时,从早晨出门,到晚上十点多才回来,每天得走三四十里的路程。为了省吃俭用,她宁肯带干粮或饿肚子,也舍不得花几毛钱买一碗饭吃。
正是母亲的这种吃苦耐劳和精明能干,我家的日子过得一年比一年好,收入一年比一年多,在四邻八村很少见到红砖大瓦房的年代,我家第一个盖起了二层小楼房。
如今,我们姊妹早已成家立业,父亲也早已退休回家,母亲正是到了享受阖家团聚、安享晚年的幸福时刻,却偏偏被病魔击倒,这难以接受的现实,怎能不让人悲痛万分,心生绝望。
五
母亲的病,我们一直隐瞒着,不但她本人不知道,就连亲戚朋友也没有告诉。我们依然在等待,等待奇迹的突然出现。
可是,随着时间的一天天过去,母亲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一天天加重,饭量越来越减少,身体越来越消瘦,脸色越来越蜡黄,气力越来越不支,直到出院后的第二年九月底的一天,正在单位上班的我,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你妈已经走不成路了,只能躺着。”我的眼泪“唰”地又流了下来,急忙请假乘车赶回家。
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闭着,衣架上的吊瓶正在给母亲的右胳膊里输着液体。见我走了进来,母亲微微睁开了眼睛。“你上你的班,回来干啥?”“我不放心呀,回来看看。”我说这话的时候,差点又流出了眼泪,但还是忍住了。父亲赶紧叫我到另一间房子,关上门,告诉我:“自你妈躺下后,就觉得自己的病不好,逼着问你妹实情。你妹实在没办法,就告诉了你妈。”听了父亲的话,我沉默了很久。怪不得母亲的情绪异常低落,说话也没有往日的轻松,难道实情真的让母亲难以承受?
我又一次走过去坐在母亲身旁,想找出更适合的话来安慰她,可还没等我开口,母亲就说:“你们隐瞒了妈这么长时间,妈不怪你们。你们也尽心了,妈知足了。”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只是,妈不甘心,妈还没有看到你们的孩子长大,没有看到他们成家立业。”说着,把头扭向一边:“天不增寿,天不留我呀。”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断了线地往下流。尤其是母亲的后一句话,虽然说得很轻声音很小,像是自语,又像是叹息,可我听着,像刀子挖心一般绞痛难受。
母亲呀,我知道你舍不得离开我们,离开这个世界,可我们真的回天无力了,我们等待奇迹的出现等了整整快一年,白天盼,夜里盼,盼着你早日康复,盼着老天还我一个吃苦能干的健康母亲。可是,我们想尽了办法,流干了眼泪,我们真的……如果,哪里有妙手回春之人,我宁愿跑遍万水千山去找,请他挽救母亲的生命;如果,哪里有灵丹妙药之说,我宁愿化作一片云,飘向整个宇宙,用真情感动上苍,救救我可怜的母亲。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呀。我只能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尽儿子最大的孝心。
坐在母亲床前,我一会用棉签给母亲润润嘴唇,一会儿用开水暖热葡萄,剥去皮喂给母亲,一会问母亲想吃什么赶紧去买,一会又喂些稀饭补充能量。那些日子,我天天陪在母亲身边。困了,躺在她身边睡一会,累了,在屋子里转几圈。我知道母亲的日子不多了,唯有寸步不离的陪着她,才能让一个悲痛而无助的心得到安宁。
也许是母亲真的想开了,也许是母亲最后的一种无奈选择。母亲开始交代后事了。她找出了一张最满意的照片做为遗像,提出了去世后要为她念经超度的要求,嘱咐了必报丧的几个老亲戚的人家……
我含泪答应了母亲的所有遗愿,含泪向母亲做了最后的承诺:“放心吧,妈,我一定给你办得风风光光。”
母亲笑了,笑得那样满足,又是那样凄楚:“再风光,妈也看不到了。”
两天后,母亲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那张面带微笑,闪耀着睿智和精干光芒的彩色遗像,成了母亲丧葬仪式上最催人泪下的一幕,也成了全村父老乡亲最刻骨铭心的一幕。
天堂里的母亲,你一定看到了吧!生前你所有的遗愿,我们都一一实现,那风风光光的葬礼,是我们对您最沉痛的悼念。即使时隔九年后的今天,那一幕,仿佛就在昨天,您勤劳善良的一生,将永远激励着我们不断努力,永远向前。
天堂里的妈妈,您在天堂可好?你的儿女想你了!
二0一九年十一月十六日
(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