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守】农家往事(散文)
一
小时候,不懂《三字经》里的“马牛羊,鸡犬豕。此六畜,人所饲”的“豕”就是猪,在我眼里,猪就只有一个名字:猪。如果硬要再给它按上另一个名字,那就是“生猪”,是在母亲那里听到过的。
我家养猪,有很长的历史。养得不多,一年到头,两头是常态,三头就是饱和了。每年开春,村里就会有人赶着一群的猪崽来叫卖。母亲说,这些人有个名字叫“猪郎”,意思是卖猪崽的人。“猪郎”一般会养大母猪,大母猪的任务就是生出一堆一堆的猪崽,猪崽在母猪身边生活一两个月,就要离开母猪,四海为家。母亲挑小猪很有一套,身子骨长一些的,看起来精神一些的,哼唧哼唧声响亮一些的,就被妈妈挑过来了。八十年代,一头小猪约莫上百元,二三十斤不等。养到过年的时候,运气好的话,会长到三四百斤,可以卖一两千元。三头小猪,一年下来,收入三千多元。这是一年中母亲最快乐的时候。
养猪的日子非常漫长。
猪,吃了睡,睡了吃。它能睡到天昏地暗,也能吃得令人瞠目结舌。吃和睡是它唯一的任务,越是能吃会睡,越能叫母亲开心欣慰。
虽然那是可以看得见的未来,但其食量巨大,也令我们担心,因为猪吃的食物总是不够。
从我记事起,人不用吃番薯丝抵抗饥荒了,米不成问题。番薯丝成为猪的主食。母亲每次舀一簸箕番薯丝准备猪食,就会跟我说一次人吃番薯丝的历史。大饥荒的时候,正是母亲记事的时候,常常饿得头昏眼花,见东西就吃,有人树皮也啃,皮带也煮着吃。
番薯对于猪来说,浑身是主食。等到番薯从地里长出藤条的时候,是母亲最放心的时候。因为那藤条被割了一茬,又会长出一茬,它是为“食量大王”猪而存在的。我也跟母亲去山上割过番薯藤,叶子呈绿色,茂盛地匍匐在地上,又拥挤又欣欣向荣。越是密集的叶子,说明地上的营养足够丰富,就越能带给人希望。藤条有小指一般粗细,用剪刀剪,或用力拔。母亲不让我拔番薯藤,说是连根拔起,地底下的番薯就不知如何生长了。
番薯藤挑回家,不能立刻放进水里煮,要切碎。母亲切番薯藤的本领十分了得,笃笃笃……节奏明快,看得我眼花缭乱。一会儿功夫,藤条就成了碎碎细细的小块头。我也学着切,菜刀拿不稳,切得很慢,母亲总说:“切细点,切细点。”似乎那每切下去的一刀,都能为猪长大供一份力量似的。也确实如此,猪吃不饱,哼唧哼唧的叫声会提高八度,喊得方圆两里都听见为止,好像我们亏待了它呢!我是左撇子,母亲看我切番薯藤,就说:“嗨,看你切番薯藤,比自己切还辛苦。”她常常笑着问我怎么可以用左手切东西呢?我也感觉很奇怪,我生下来便是如此。
二
但番薯藤毕竟只有几个月的生命,猪一年的生长还需大量的食物储备。到了夏天,母亲每天上山给猪找食物。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到山上寻找猪食的母亲,没有气力听黄鹂欢歌,倒是听见了许多青蛙在稻田的某个角落里发出声音来。水田里长着各种水仙花、鸭儿瓢(方言)、野菜。夏季,稻子已经长大,足可没膝,人走进去,一蹲下来,稻叶就放肆地将人的脸、脖子、胳膊、腿割开一道一道的痕,一走出稻田,恨不能立刻找个清澈的水缸,泡进去洗个彻底,否则,那细细的痕迹忽红忽白,还伴随着浑身酸痛和瘙痒,真叫人无奈。可是,田里的水仙花和鸭儿瓢如此诱人,家里猪还等着下肚呢。酸痛是可以忍受的,瘙痒却极难忍耐。每次寻完猪食回家,母亲就立即把盐放入水中清洗身子,又把香皂拼命往身上抹,抹不到的地方让我帮忙。那些红色的小印记,就像稻子向母亲示威似的,在母亲的胳膊上、腿上横行霸道。过了一夜,印记淡了些,母亲依然挑着担子上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水仙花可不是那种开得亭亭玉立的水仙花,而是生在水塘里或稻田里的水仙。水仙花的叶子极大,有水仙花的地方,水特别清澈,据说水仙的去污能力极强,繁殖也极其厉害。只要放几朵到水塘里,不过多久,整片的水仙花就簇拥着长开了。
切水仙花比切番薯藤要简单得多,没有藤条,叶子又脆。切开来,也不像番薯藤那般结实,看起来蓬松蓬松的。母亲说,别看它蓬松,一到锅里,伏了下去,依偎着似乎没了空隙,看起来少了许多。因此,通常要把整个大盆子装满了才行。鸭儿瓢就轻松多了,几乎不用后期加工,直接下锅。长大后才知道原来那鸭儿瓢的学名叫“青萍”,宋代的叶梦得曾经写过一首诗:浅碧蘸鳞鳞。照眼全无一点尘。百草千花都过了,初新。翠竹高槐不占春。歌啸堕纶巾。午醉醒来尚欠伸。待得月明归去也,青萍。更有凉风解送人。据说,这就是青萍的来处。原来,青萍的名字还有这般诗意的存在,如今想来,那漂浮在稻田里的植物,也是有人深爱着的。只是那时,我们对它的爱,唯独做猪的食物而已。
三
到了深秋,猪也长大了。食量愈发难以维持了。不过,很快,番薯就要从地里冒出来了。等母亲把头一年的储备干粮用完的时候,番薯出土,漫山遍野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这对于劳民来说,与稻谷成熟有着同样的希冀。稻谷粒粒香,来年人的食物有了着落;番薯个子壮,猪的食料有了,全家的希望就有了。
上了霜,家里人就到田地里挖番薯,一部分挑到家里当作饲料,一部分挑到山上刨成番薯丝晾晒成干。我也成为家里的劳力,愉快地在父母身边把番薯一个个洗刷干净递给母亲,也算是节省父母弯腰拿番薯的时间。那一弯一伸,如机械运作一般,半天下来,腰酸背疼。母亲总是笑我:“你小小年纪,腰在哪里?”我往后背一伸手,说:“这不就是腰嘛!”说完,我把身子往后一靠,下了腰,整个人成了椭圆形。母亲哈哈大笑,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还这般顽皮。”那笑声在整座山林间荡来荡去,我便顽皮得更加肆无忌惮了,空心斗,打飞腿,心中萌生出一个女侠梦。
番薯成丝,一条一条,清清爽爽,晒到番薯席上,颇像白白净净的雪花。天气晴好的时候,番薯丝一日便可入仓,虽成干丝,香气却没有丢去,反而香得愈发浓烈了。储备到谷仓里,与金黄的稻子成为邻居,一边是人的食物,一边是猪的食物,满仓有满仓的欢喜。
母亲常常在凌晨时分起床烧煮猪食。番薯丝、水、藤条,干菜……一窝蜂倒入锅里,满满当当,煮沸约莫需要半个小时。但到此时,远远未够,煮沸后的猪食,伏了下去,满锅的菜,看起来服帖得只有一半光景,母亲继续给锅里添料,再煮一个小时左右,方能出锅。出了锅的猪食呈糊状,各种食料即成一体,分不清哪根是番薯丝,哪根是干菜丝了。猪吃得津津有味,母亲算是没有白费这清晨的功夫。
我常常帮母亲生火烧猪食。我总觉得,这猪既有母亲的希望,也有我的希望。我常常想起自己读一年级的前夕,母亲带我去学校赊账的情形。校长说:“今日不行,你明日再来,可以吗?”我母亲拉着我的手回家,我嚎啕大哭,似乎回家就意味着我无法入学,伤心欲绝。路旁的一位老爷爷见状问母亲,母亲唉声叹气,说:“两姐妹的学费15元,付不起,暂时无法赊账,小女儿就不依了,我也没办法啊。”老爷爷连忙从身上拿出十五元钱,给了母亲,让我去买了书。三十多年过去,那位老爷爷早已不在人世,那年解了母亲燃眉之急的举动,却在我的脑海里留下深深的烙印。
我一有空就坐在柴灶间烧火,那红艳艳的火啊,是诗,是歌,是希望,是春天明媚的阳光……柴火哔哔啵啵地响,那是在为我鼓劲加油啊!
四
年到了,猪的生命便要到头了。母亲总是又担心又期待,担心的是不能卖个好价钱,一年的劳作如东流水;期待的是,总算能见着几个钱,来年孩子的学费有着落了。
年底,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猪圈里的猪要出圈,母亲早就物色好了来接收的人。她也会“货比三家”,哪家的客商比较大气,哪家的客商克扣得很,母亲一清二楚。客商来看猪,母亲搜肠刮肚,恨不得把一年来的辛苦全部和盘托出:“我家的猪没有吃过一天饲料,全是绿色植物养大的,肉鲜嫩得很!”“给它们吃番薯丝,吃得比任何一年都多!”“我家的小女儿都舍不得呢!”“……”
客商似听非听,说:“这一头,估计有千把来块钱。”
母亲一听,愁眉紧锁:“白忙活了这一年啊!”
说归说,猪还是要卖。卖猪肉的那天,凌晨时分,家里便开始热闹起来。农村把这个习俗叫“杀猪宴”。母亲叫来街坊邻居,用猪血和着青菜,烧一大桌的猪血菜汤,算是养了一年的猪除了千把元钱之外留给我们唯一的馈赠。若遇见大气的主,还能吃上一两块新鲜的猪肉。有猪肉吃,比过年还兴奋哩!
但猪的哀嚎我总也无法忘却。到猪出圈的那一天,家里灯火通明。每次,在我半梦半醒的时候,突然一声嚎叫响彻云霄,我一激灵,便醒转过来,静静地聆听楼下的声响。我有点恐惧,实在不敢下楼见到它挣扎的样子,还把头伸进被窝里裹得严严实实。这心情,实在矛盾。与你共同生活了一年的猪,就这样变成了一沓薄薄的钱。一年下来,猪在我心里,已经不是为了家中生活的希望而存在的家畜,而是我生命中极为少见的朋友。我常常在放学后到猪圈外看看它们睡觉和吃饭的样子,没心没肺,无牵无挂,方圆之地就是它们的世界,眼前的食槽就是它们的命根,多么容易满足啊!有人说,知足常乐,我想,猪一定生活得很快乐,否则,它们怎么可以日日睡得这样安稳呢?
九十年代末,家里终于有了黑白电视机。那时,《西游记》家喻户晓,每见那憨厚可爱的猪八戒,我就无端地想起家里饲养的猪。少年多梦,总以为那神人合一的世界里,八戒才是最识人间烟火的。读了初中,再到师范,等我1998年师范毕业的时候,家里已经不养猪了。猪圈堆满了烧不完的柴草。家里用上了煤气,田里的水仙花也不见了踪影。那些青萍,兀自繁殖着,也无人理会了。自然,村里那些种番薯的园子,慢慢地荒芜了。
养猪往事,活在了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