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妈被推进手术室的一刻，表现犹如一位赶赴战场的军人，庄严地躺在那辆恍若战壕一样的手术担架车上，等待一场即将爆发的战争。
　　 手术门迅速关上，孟溪直直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极了一只暴露在荒草丛里落单的羚羊，而四周有无数双掠食者的眼睛盯着……
　　 作为儿子，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否正确！？想着这位让他挂念的女人，矮小瘦弱的身躯，真不知道能否跨过这道命运的坎。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每一次选择总是这样的扎心。
　　 在此之前，妈妈的一只手一直抓着他的手，紧紧地，汗涔涔地，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有隐隐的痛，而进入手术室的那一刻，母亲却表现得异常的镇定，不停地安慰他，“放心啊，溪儿，没得事的！”
　　 想到此处，孟溪的身体猛地一颤，楼道里不知道从哪里吹过来一股冷风，墙角的绿萝颤颤巍巍，泛着凄凄的绿色，身后的长廊，空旷而寂静，他听不到那些匆匆走过的急切的脚步声，眼前的一切，无声电影一样，晃动着。
　　
　　 二
　　 两天之前，一个暮春的下午，孟溪在S市突然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告诉他母亲由于发病，在老宅的河边码头上洗衣服时差点儿摔到河里去，多亏好心的邻居及时发现，搀扶母亲回来，算是捡回一条命。
　　 孟溪知道，那是一条贯穿村子东西的大河，西面连着一处小小的山脉，东面连着一条长江的支流，有着太多儿时美好的回忆！
　　 远处的小山脉，每到春来，山花烂漫，草木葱郁，涧水潺潺，小鱼穿行。他曾经在那里爬过山丘，采过野花，趟过小溪，踩过高跷！而这条河流也曾是当年水运繁盛的河道，那些挂帆的船、划桨的船、摇橹的船，偶尔也有俗称挂浆船（就是有柴油发动机的船），来往穿梭，水波荡漾，一派繁华的景象！
　　 当公鸡仰颈打鸣，几声狗吠之后，河边的码头上便人声鼎沸，淘米的，洗菜的，捶打搓洗衣服的，好不闹忙！他曾经与小伙伴们在河里嬉戏过，打闹过，疯过，哭过。那条河的两岸，春风笑桃花，夏雨逗蛙鸣，秋水戏芦苇，冬雪映炊烟。那是多么秀美的一幅画卷！
　　 可惜现在大不如从前了，工业的过度发展，山貌有所影响，污源不断，水质急剧下降。但是值得高兴的是最近几年政府部门加大了环境整治力度，孟溪对碧水蓝天的家乡也充满了美好的憧憬！
　　 孟溪不敢多想，心里默念“天佑好人啊，母亲平安！”便急匆匆驱车三百多公里赶回老家Z镇。
　　 孟溪在卫生院帮母亲做了简单的检查，怀疑是心脏病。为了确保安全，孟溪与姊妹们商量之后，决定还是去T市三级甲等医院再检查后就诊。邻居当中也是众说纷纭，有的说：很危险的，拖沓不得！有的说：钹敲得扎实的，没得事的，年纪大了正常！现在决定到T市去帮母亲看病，其实没有谁给他们压力，人有时候的压力，不是源自外界，而是源自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呼唤。
　　 第二天赶到达T市后，一家人直奔T市的人民医院，这是地方上最好的三级甲等医院，据说床位有500个以上，明年还要扩建，提升医疗品质，守护一方百姓。孟溪知道，这样的医院，在很短的时间内想挂专家门诊是非常难的，经多方托人终于联系到一位专家，当然牺牲免不了，孟溪“出血”一箱“草字头”的酒，专家开始不肯收，但终究抵挡不过这使无数人趋之若鹜的特殊的香型，答应了会诊！
　　 验血、验尿、CT、B超、心电图、肝功能……似乎感觉这种套餐检查，有些医院平时普通感冒也会开出来（主要看公费自费，还是医保）。孟溪拖着母亲楼上楼下一番折腾，十几个检查项目终于完成，母亲也累得快不行了。孟溪赶紧准备办理住院手续，可是医生告知，床位紧张，暂时没有空房，孟溪再次与医院斡旋，最终勉强答应在过道里加了一个床位，虽然很是将就，但总算让母亲先安顿下来了，现在可以耐心等候检查结果出来。
　　
　　 三
　　 等待的时间是最熬人的，何况现在的床位条件又这样的窘迫。
　　 幸好的是，查床的护士倒是特别的细心，每次都很守时，而且每次都很耐心地与母亲沟通，孟溪的心里顿感温暖，也多了些宽慰。心想，母亲的待遇，虽然不及对面VIP病房里的那位老人（房间里有三个床位，奇怪的是只有一位老人？），每次都前呼后拥的有几个人围着转，专家、主治医师、护士与老人有说有笑，后来听母亲隔壁病号说：那位健谈的老人是有“来头”的。孟溪自然明白，看破不说破虽然有点虚伪，但至少不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人和人相比，毕竟有差距，与其看着别人不顺眼，不如迈开自己的小脚板，如果你不让自己变得坚强，没有人为你的风雨埋单。
　　 经过几天的观察，医院给出的最终会诊是房室传导阻滞性心脏病。医生第一时间把孟溪和姊妹们叫到办公室，面对面交流了病情和手术治疗的必要性，会诊结论是必须马上动手术安装起搏器。
　　 孟溪担心母亲年事已高，受不了这种活罪，咨询医生是否可以保守治疗，医生的回复是：“老人的病情拖延时间已经比较长，不动手术的话相当危险！”
　　 孟溪看着姊妹们都一脸茫然，自己也陷入纠结的漩涡中，母亲的病情出乎意料！他双手插入几天没有打理的头发里，本已凌乱的头型此时已如鸟窝一般。
　　 孟溪直愣愣地看着窗外，忽然西风咋起，数片西府海棠花瓣从树上落下来，落到草地上，几只觅食的鸟儿惊飞而去，完全没有了“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的意趣了。此时，孟溪蓦地多愁善感起来，突然闪过无数不敢想象的画面。如果母亲手术不成功怎么办？如果手术出现意外情况怎么办？如果手术有闪失，父亲将如何面对余生？如果------
　　 孟溪陷入深深的思绪中。
　　
　　 四
　　 孟溪是当年村里唯一的师范生，毕业后被分配到Z镇一所学校做教师，算是一份比较安稳的工作，做了一年教师之后，孟溪不甘于家庭的现状，在时代的浪潮中，毅然只身闯荡S市。刚开始干过无线电修理，做过小五金，后来是机缘巧合，因为自己喜酒，遇见一位知音，干起了名酒销售的行当。这些年经过摸爬滚打也算是小有成就。孟溪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只有妹妹在Z镇，他和姐姐在S市谋生，都已成家立业，人到中年，正可谓是“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一个大活宝”的年岁了，个个肩头上的担子都不轻。
　　 父亲是一位小学民办教师，是早年头家族里同辈中的肚子里有点墨水的，嗜书如命，内敛传统，任劳任怨；母亲是地道的农村妇女，虔诚信佛，耿直善良，勤俭持家。姊妹们平时各自忙碌着，与父母也是聚少离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回去小住几日，给父母亲生活所需的费用，然后便匆匆忙忙，各奔东西。平日里偶尔与父母通通电话嘘寒问暖，只有妹妹时常去看望父母，帮忙做些杂活，做些可口的小菜。
　　 孟溪看着父母亲一天天老去，特别是母亲听力还一天天衰弱，一直觉得愧对父母，这么多年来，总感觉对父母的关心还不够多，经常挂念这他们，每每此时，更是痛恨自己无能，没有分身之术。作为儿子，他所承受的压力自然可想而知。一年当中，家中碰到大事，常常是Z镇和S市两头奔。
　　 人们常说，岁月催人老！其实是你老了，与岁月扯不上什么关系，有太多的烟火世俗还在等待岁月去渲染！孟溪虽然早已人到中年，为了家庭奔波劳碌，但他无怨无悔，也没有忘记藏在心底的那些许诺。孤独闲暇时，他喜欢摆弄文字，浅酌小酒，一字半句，三杯两盏，排解心中闲愁。孟溪常常翻看自己写在日记本中的那句话“既然命运不给我们四月天，那就让自己活成桃花源！”
　　 父亲二十年前因中风丧失劳动能力，早早地离开了工作岗位，虽然辞退了，幸运的是遇上了一个好时代，国家对民办教师的待遇给予了政策上的关切，做到辞退补偿和依法依规纳入社保，让每个人享受到改革开放成果，享受党的温暖和阳光，法制民生发扬广大，是实践党的十九大精神的成果。另外农村对年满60岁以上的老人还有养老补贴，多多少少能贴补家用，缓解部分压力。
　　 孟溪和姊妹们也一直一起赡养两位老人，其实大部分时间是孟溪在赡养。这么多年来，母亲任劳任怨，不离不弃，一直在父亲身边精心照料，几十年如一日，不辞辛苦。正是因为有母亲在背后的默默付出，才让子女们可以安心地在外闯荡。父母亲操劳了一生，含辛茹苦，把几个子女拉扯大，成家立业，真的很不容易！
　　 有时候想想，父母亲真的就如子女们身后那一道坚不可摧、遮风挡雨的墙，就像那些在春天里采蜜的蜜蜂，起早贪黑，无怨无悔，为你辛苦，为你忙！只有漂泊多年的游子才能深深体会“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所蕴藏的含义。
　　 每年春天的时候，孟溪总是盼望着能够早点回到老家，看一看老宅里的菜园子，还有院子一角的桃花树，河边的那几棵水杉树。父母亲一年四季的蔬菜都来自这个园子，母亲平时在园子里一直忙碌着，细心培育着一茬又一茬的蔬菜瓜果，甚是开心。有时也会趁班车带些新鲜的蔬菜给在S市孩子们。
　　 一两棵桃树，三四只蝴蝶，七八声鸟鸣，和着妈妈的几句唠叨，（特别是那一句从小就听得耳朵生老茧的话，时常挂在嘴边：“心若向善,必有福缘”），那是一年当中最美的光景了！而父亲在河边栽种的那几棵水杉树也时常让孟溪魂牵梦绕，杉树傍水而生，滴翠繁茂，层层叠叠，枝叶挺拔延展，细长内敛，不蔓不逸，气度非凡。一桃一杉，根，扎在故土里，也扎在孟溪的心里，深深地。
　　
　　 五
　　 “喂，小伙子，怎么说啊？想好了就尽快办理手续签字等候手术，耽误不得！”
　　 医生略显不耐烦的声音把孟溪从沉思中拉回来。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办，马上办！”
　　 然后医生拿来一份关于手术治疗风险告知书，让家属签字，其他几个姊妹此时都愣在那里，孟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量，拿起笔，三下五除二签好字，主治医师安排第二天手术。孟溪不知道签字意味着什么，也不想知道，只是觉得此刻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总得有人站出来，面对现实，多承担一些责任！正像当年他辞去教师工作之后，父母亲毅然决然支持他到S市闯荡江湖一样，孟溪带着自己的梦想，踏出极具挑战的一步。
　　 记得父亲曾经说过一句话：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孟溪后来知道这句话不是出自父亲的口，是出自柳青的《创业史》还是路遥的《人生》，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句话早已深埋在孟溪的心里，也始终影响着这位游历江湖的男人。
　　 谢天谢地，第二天一切顺利，母亲的手术还算成功，然后，母亲被安排在特别护理区，进行术后观察。孟溪和家人心中压着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
　　 这几天，孟溪承受多大的压力，只有他自己知道。
　　 看着医院里熙熙攘攘的人流，孟溪深深体会到每一个被病患所困扰的家庭是有多么的不容易，他默默的为每一个普通的人祈祷着,愿他们幸福安康。
　　 平凡的生命里，总有太多的风云变幻和无可奈何，就如这玻璃窗里易变的容颜，还有那树下零落的花瓣，纵使心有千千结，只能感叹声声慢。既然岁月留不住，那就坚守心中的那一份许诺！有些感叹是穿越千古的,譬如王国维那一段经典的词句------“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言语百转千回，道尽了人世间的酸楚。
　　  
　　 六
　　 从医院出院回到家中，母亲迫不及待地问孟溪：“溪儿，这次花了不少钱了吧，让你们受罪了！”
　　 孟溪摸着母亲的头说：“妈妈，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就是好好静养，慢慢恢复身体！其他的不要问，何况这次费用农村医保还报销了不少，您就安安心心康复！”
　　 在以后的时间里，姐姐和妹妹轮流精心照顾着母亲康复，按照医生的叮嘱，定期去医院进行短期复查。她们洗晒、烧煮、配药，等等等等，付出了很多，孟溪打心底里感激她们，虽然这是女儿们应尽的义务，但正因为这样，他才拥有了更多的时间，可以安心地为这个大家庭工作。
　　 一晃一年差不多过去了，母亲恢复得还好，只是可能因为当时受到手术的惊吓，精神状态一直不怎么好。眼下到了一年的周期，需要再去复查，孟溪也想借此机会在医院里帮母亲做一次心理疏导，让母亲的精神状态尽早恢复到以前。时值春天，公司业务繁重，孟溪常常早出晚归。这一次的复查，本来还是计划让弟妹们分担一下，自己好专心于工作。可是现实不允许，孟溪也不得不再次做出抉择。
　　 姐姐最近一家人正在热火朝天地办理孩子出国留学的事情，一刻也不敢懈怠，而妹妹又正好在处理别墅装修的活儿，也抽不开身。孟溪理解姊妹们的苦衷，决定暂时放下手中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纷繁事务，陪母亲去复查!
　　 不知道基于什么缘由，T市医院规定只在每周周一下午安排起搏器复查的医疗服务，所以孟溪计划在周六回家，然后在家待一天，好好陪一陪父母亲，再去复查。
　　 周六当天，孟溪一个人驱车回到Z镇，一路小跑赶到父母亲居住的老宅。父母亲每次看到孟溪回家都先是一愣，然后就是嘘寒问暖，一发而不可收拾，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孟溪的心扉似乎才突然打开，无论他诉说什么样的苦衷，父母亲都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从来不会埋怨半句。在S市的商界，孟溪多少也算一个人物，平时不管是在公司内部员工面前，还是在商贸伙伴面前，都是被人“孟总，孟总”唤个不停，他也是一副王者风范，刚毅坚强，可是现在，他什么也不是，在父母亲面前，他只是一个孩子，可以大笑，可以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