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灵】母亲来北京了(散文)
母亲今年88岁了,常年居住在武汉,突然决定要来北京,而且态度异常坚决。初始,我感到十分意外,继而,又觉得于情理之中。
自父亲去世以后,母亲一直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由于年老体衰,加之腰疼腿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基本囿于自家那所60平米的空间里。即便偶尔出门,与街坊邻里见面聊天,也从没离开小区那一亩三分地。
母亲平日的起居生活,由小妹打理。小妹的家距离母亲有10分钟的路程,因而大多数时间,母亲独自在家。好在母亲虽然年岁已高,倒也耳聪目明,思维清晰,自己料理自己也基本无事。家中无人时,收音机便是她最好的伴侣,从清晨醒来到晚上睡觉,几乎都是抱着收音机听。什么国际形势、社会动态、天气状况,知道得比我都多,经常与我说话,我无言以对。
最高兴的时候,是我从北京回武汉,因为只有这段时期一家人才能够团圆。当我们兄弟姐妹聚在一起说话、玩牌、吃饭时,母亲坐在一旁,眼里、脸上流露出一股欢快的、满足的神情。曾经,她非常自豪地对我们说:我这一辈子最大的财富,是养了你们姊妹6个。母亲没文化,但说这番话倒是很有见地,使我很自然想起了法国大文豪大仲马,“当有人问大仲马一生中最得意的作品是哪部时,大仲马自豪地回答:小仲马。”
母亲不止一次告诉我,每次我回家离别后,至少有半个月的时间,老人家生活在回忆里。看见门,想起了我进家的情景;看见椅子,忆起了我坐在上面情形;看见饭桌,眼前浮现出我吃饭的模样。于是,那些活灵活现的场景就在眼前闪现,仿佛电影镜头的回放,那么鲜明、那么清晰。然而,当愣过神来,眼前却是冰冷的物件,孤独的空间。而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我,早已将别离愁绪丢在了脑后,甚至忘了及时给老母亲报个平安到达的电话。
母亲不喜欢外出,她们那个年代的人,生活观念里根本没有“旅游”二字,认为这是拿钱买罪受。出于关心,我每次回武汉,总是力劝母亲外出走走,即便到附近的公园、商场逛逛,总比长期宅在家里强。母亲总是以身体不好、走不动路为由加以拒绝。去年十一期间,天气晴好,我们兄弟姐妹商量去鄂州我的别墅住几天。然而,待我们做母亲工作时,母亲断然回绝。母亲是一家之主,老人家不去,所有的人只得放弃。
然而,此次母亲却一反常态,执意要去千里之外的北京,而且理由是,武汉冬天太冷。这一点我深有体会,武汉的冬天潮湿阴冷,令人无法忍受!我每年回武汉两次,基本都在清明和十一期间,但即便清明已是春暖花开时节,对于习惯早起写作的我来说,也是彻骨的寒冷。尤其是“清明时节雨纷纷”,浑身冷透了,仿佛每一滴雨都携带着寒意穿心而过。
按说,北京的自然气温要比武汉低,负10度以下是常态;武汉充其量负10度,也就那么几天,一般徘徊在零度上下。然,北京屋子里有暖气,温度维持在20度左右;而武汉,外面冷,屋里更冷,没暖气,硬扛着。年轻人有火气,体力壮,扛得住。而老人呢?本身体质差,扛得住吗?因而,母亲要来北京过冬,我自然求之不得。
我20岁离开武汉,辗转祖国的大江南北,最终定居北京。自离开武汉,与母亲长期相隔千里,即便有时生活在母亲身边,最多没超过10天。人说“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母亲养育了我,自今尚未有机会报答,正好退休赋闲在家,有大量的时间陪伺母亲,以表孝心。
母亲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生活圈子基本以武汉为中心,没超出湖北的范围。但曾先后两次到过北京,皆是因为我的缘故。一次是82年,我女儿在北京出生,那时我还在广东湛江当兵,居住在岳父家。当时岳父家在海军大院内,居住条件也有限,仅住了几日便返回了武汉。第二次是95年,我转业后定居北京,母亲专程来京旅游,严格地说,这是母亲唯一一次出远门旅游。
父母的祖籍为黄陂县,那时还没划归武汉市,有句口头禅:黄陂到孝感县归县。黄陂历来十分贫瘠,人多地少,物产稀薄,因而,自古外出打工的人多。《周易》典出“无陂不成镇”,说的是黄陂先民谋生打工遍布世界各地,有镇的地方必有黄陂人。我父亲便是一辈子做裁缝,我祖父是也,都是靠手工打拼生活。然而,幸运的是,我母亲和我们这群儿女们赶上了新中国,不然,靠我父亲一人打工养家,6个孩儿不知成活率有多大?
从记事开始,我脑子里就记得我家“穷”,穷得连饭都吃不饱,母亲一方面要照料6个孩子的生活,另一方面还要千方百计的赚钱。我们很小时,离不开母亲,于是,家便成为了一间小作坊,曾经加工过火柴盒、缝制过扣眼,赚取微薄的工钱,补贴日常开销。至今我都有印象,我家不大的空间里,常常被堆积如山的加工材料塞满,母亲总是淹没在如山的夹缝里低头劳作,从早到晚,夜以继日。
我们稍大一点,母亲开始外出找活干,什么东西赚钱干什么。那时武汉市还很小,周边很荒凉,地上长满了杂草。有一种中草药叫马齿苋,就长在草丛中,中药铺收购,满满一麻袋可换得几毛钱。母亲常常在三伏天,顶着盛夏的烈日,从城里走到郊外,在杂草丛中采摘马齿苋。一天下来,才能勉强采摘一麻袋,还得徒步背回家,在烈日下暴晒,晒干了才能拿到中药铺变卖。
筑路修堤,原本应为男同志干的体力活,在堤坝下挖掘泥土,装满前后两筐,再挑往堤上,铺泥为路。干这活我深有体会,并曾替母亲干过一班。我读高中时,一次母亲生病了,卧床不起,让我替她干一班,工地在武汉市的近郊。那是晚上,天很黑,工地上有昏暗的灯光,汉水河岸边是高高的堤坡,泥淖难行。整整一晚上,挑着担子上下坡,光是走路都非常累,更何况肩挑沉重的担子。当时,只是感觉到能够替母亲分担一点责任,内心里得到几许宽慰。多年后,我才真正意识到,母亲在用孱弱的肩膀担起儿女们的生活,为儿女们的成长铺展一条平坦之路。
找不到工作时怎么办?至今说起来令人唏嘘不已,泪如泉涌。卖血,母亲曾先后两次卖血,用卖血的钱来抚养孩子。这就是一个母亲,不仅含辛茹苦地生育了孩子,奶大了孩子,而且用一点一滴的血液滋润6个鲜活的生命。人说母亲是最无私的,母爱无疆!我深有同感。
不是吹牛,我母亲年轻时在我们那一带是有名的美女,她本人也常常以此为荣。然而,岁月这把利刃是无情的,已经将母亲满头的黑发染上了银霜,昔日光洁的脸庞如今刻着深深的皱褶,眼神也混浊了,拄着拐杖走路还步履蹒跚。母亲今年88岁了,还有什么光鲜靓丽的容颜可言?健康长寿,安度晚年,享受天伦之乐,是我们做女儿的最大心愿!对我而言,母亲在家就在,武汉永远像磁石一般吸引着我。
然而,要命的是母亲老爱忘事,经常把锅放在炉子上忘了关火,等青烟弥漫满屋方才发现;钥匙挂在门上到处找钥匙,还一个劲地埋怨他人。此类事件经常发生也就不足为奇了,关键是怕发生意外,尤其是人生安全的大事。所以,过去我们离不开她,如今她离不开我们。
有一段时期我很茫然,无奈!大凡家中有老人的,女儿们应该深有体会,谁与老人接触多,挨得近,谁就成了恶人。明明你是替她着想,她说你不安好心;明明是她错了,她偏无理搅三分。比如,母亲有一样是绝对不会忘记的,钱。儿女们出于好心让她拿出来替她保管,她偏不。今天掖这里,明日藏那里,时间久了便忘了放哪里了?于是,就信口开河,谁离她最近谁的嫌疑最大。让你急不得恼不得,火冒三丈无处撒,过不了多久,钱又找着了。于是,家中经常发生矛盾,产生口角,我不得不从中调解斡旋。后来我才弄明白了,其实女儿们大可不必与老人较真,这是老人的一种特征,也可以说是一种病态。人老了,由于生理发生变化,性格便产生了异变,她本人是无法控制的。
母亲爱晕车,年轻时就有这毛病,加之病痛缠身,如此高龄却毅然决然从千里迢迢的武汉来北京,自然是因为我。说武汉过冬太冷,只不过是找个借口而已,80多年都过去了,难道还在乎这一年吗?多少年了,我离母亲最远,老人就是这个特点,谁离得远谁最亲。
自然,我要充分利用与母亲生活在一起的机会,表达一番孝敬之心。一月前,我给母亲预订了软卧下铺火车票,并委托小妹一家人全程陪同照顾。三番五次与夫人收拾房间,打扫卫生,将最大最好的房间腾给母亲,并铺上崭新的床单、被子。屋子的供暖是由自家烧挂壁炉,我提前好几天将炉子点燃,温度始终保持在20度以上。母亲乘车抵达那日,我早早开车来到了西客站,从爱心通道进入站台守候。
当火车沿着长长的铁轨缓缓进入车站时,我一眼便看到了母亲,因为票是我订的:一号车箱一号卧铺。母亲一下车便埋怨我,说车箱离进出口太远了。这确实是我的疏忽,老人的腿脚不利落,那是我思母心切,第一个预订的这趟列车的车票。然而,母亲的埋怨倒使我十二分的高兴,因为又找到了做孩子的感觉。60多岁了,还能听到母亲的数落,这也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