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崇明岛，地处长江入海口，四面为江海环绕。岛外是连绵的滩涂湿地，岛内则树木葱茏，绿茵遍地，河港众多，食物丰饶，属于江南鱼米之乡，成为候鸟迁徙途中的休憩之地，因而被公认为“候鸟的天堂”。
　　 每天清晨，睡梦中的我，总会被小楼周围此起彼伏的鸟鸣声催醒。那是鸟儿们在呼朋唤友，酬唱应答呢。如果在骑行途中，偶尔看到拖拉机耕地，我会立即停车，拿出相机，对准拖拉机后面的白鹭群，抓拍它们或翻飞或跳跃，争先恐后地从翻开的泥土中抢啄蚯蚓蝼蛄等虫类的镜头。夏天的傍晚，我到镇上的超市购物，经常发现街边四根平行的低压线上，栖满了交头接耳、叽叽喳喳的麻雀。当我在书斋里稍作休憩时，我就饶有兴趣地倾听着小楼附近的一只斑鸠（俗称勃古鸟）发出“勃-咕-咕——咕”的鸣叫声，与百米外的另一只斑鸠，在风和日丽的蓝天下，躲在花香四溢的绿荫中，一声接一声地对唱，似乎在媲美它们那优美的歌喉。最令我感兴趣的画面是，当我骑行在排水沟边的水泥路上时，往往与一只蹲守在沟边的白鹭不期而遇。当我缓缓接近它时，它不慌不忙地扇动着洁白的双翅，贴着水面悠然前飞，绝不放弃任何一次捕食的机会。于是，我满怀着喜悦，跟在这个小精灵的后面，欣赏着它的从容，赞美着它的优雅。然后，目送着它扶摇直上，消失在密林深处。
　　 可能有人会问我，崇明岛上的鸟儿，都不怕人么？我会肯定地回答，不怕。
　　 然而，在改革开放前，鸟儿们还是怕人的。因为，那时的崇明岛上还没实行候鸟保护法，人们可以随意猎杀鸟类。
　　 记得在我七岁那年，公社、大队领导们动员全民上阵，消灭麻雀。于是大田阡陌间，房舍柴垛上，竹林沟浜边，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到处都有人守望着。一旦有麻雀飞过，无论男女老少，立即狂呼乱喊，敲响铜铁器皿，挥舞旗帜草把，举起猎枪弹弓，誓将麻雀赶尽杀绝。
　　 尽管这场闹剧很快被纠正过来，但人们还是没有保护鸟类的意识，冬天张网捕鸟，春季登高掏窝，心狠手辣者则择处下毒，其目的就是打鸟吃肉，一饱口福。
　　 我记得我的少年时代，最快乐的消遣之一，就是用弹弓打鸟。其实那时的我们不想吃麻雀，只是年少轻狂，一味好玩，仅此而已。
　　 直到八十年代初期，我在岛上还能看到有人手持猎枪，在树林里追杀大鸟，或者在竹林里张网捕鸟。
　　 改革开放后，政府开始注重生态平衡，出台了一系列保护濒危动物的法规，严禁人们私藏猎枪，严禁偷猎。尤其是这几年，崇明岛上禁猎的力度越来越大，一旦偷猎行为被人举报，或者被巡逻队员当场抓住，轻者重罚，重者有牢狱之灾。然而，仍有人知法犯法，偷偷摸摸地将丝网张在竹林里，偷猎鸟雀。
　　 有一天，我出门散步，经过一片人迹稀少的竹林时，发现林中的一张大网上，挂着只大鸟，一边发出断断续续的惨叫，一边正在不断地挣扎。
　　 我赶紧走近大网，只见那只大鸟浑身黑羽，尖喙，利爪，头顶上竖着几根漂亮的翎毛，个头不小。
　　 它看到我向它逼近，以为我要抓它，就瞪着血红的双眼，更加奋力地扭动身子，挥动双翅，双爪乱蹬，试图从网中挣脱出来。然而，细而紧密的尼龙丝网，岂是鸟儿们能挣脱的？挣扎得越剧烈，丝网就缠绕得更紧。很快，坚韧的尼龙丝勒进它的肌肤，顺着黑色的羽毛，滴下几滴殷红的血珠。它挣扎了好一会，眼见精疲力尽，脱逃无望，于是垂下翅膀，收拢锐爪，眼睛里透露着绝望的神色，等待死神的召唤。
　　 我从裤兜里掏出小巧的指甲钳，先把大鸟周围的丝网剪破，减少丝网对它造成的压力。然后缓缓地托起它，将缠绕于它全身的丝网逐一剪断。它大概从我轻柔的动作中感受到了善意，于是全身软软的，配合着我的动作。很快，我就将它身上所有的残余网片清理干净了。
　　 然而，这鸟儿经过长时间的挣扎，大概已经耗尽了它的精力，全身放松地侧躺在我的手掌中，只有胸脯在急速地一起一伏。但它那椒粒似的瞳孔，始终紧盯着我的眼睛，似乎在诉说着它对我的感恩。
　　 我就近捡了一只破竹篮，在篮底铺了些柔嫩的青草，轻轻地将它放到草铺上。然后，我托举着竹篮，来到河边，坐在一个临水的水泥墩上，抽着烟，等候它恢复体力。
　　 这时，有个村民经过，探头看了看篮子里的鸟，惊叹道：哟，好大一只鸟，炖了，有满满一大碗肉呢，吃着可香了。你想放生？到嘴的肉不吃，怪可惜了。
　　 我朝他笑了笑，没答话。于是他啧着嘴，惋惜地走了。
　　 等我抽完第二支烟时，我发现鸟儿不再侧躺着，而改成卧姿了。只见它先是慢慢转动它的脑袋，接着伸出尖锐的长喙，将凌乱的羽毛逐一理顺。又过了一会儿，它轻轻地扇动着双翼，尝试着要站起来。我赶紧将它从篮子里掏出，托在我的双手中，小幅度地上下晃动。鸟儿马上领会了我的意思，尽管两腿还有点哆嗦，但它还是顽强地稍微张开双翼，随着我双手上下晃动，努力保持平衡。突然，我的手掌感到一股力量的反作用。还没等我回过神来，那只鸟急剧地扇动双翅，迅疾地飞离我的手掌，向河中俯冲。就在它快要接触水面时，它猛然昂首，如离弦之箭，向河对岸射去。转眼间，它已经落到河边一棵苦楝树的横枝上，不停地抖动着全身羽毛。几羽业已破损的羽毛，打着旋，先后落到水面上。
　　 我站在河边的水泥墩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呆呆地望着黑鸟的一举一动。突然，它停止梳理，转过头来，与我对视。我见状立即伸出右手，朝它摇晃了几下。大概它理会了我的告别，于是从容振翅，疾飞而去，很快就消失在河对面的香樟林深处，不见了。
　　 望着它疾飞的背影，我由衷希望，但愿从今后在岛上不再看到这种捕鸟的尼龙网；我更希望家乡人和鸟类能长期和睦相处，共享蓝天白云、清风明月，让大自然馈赠给我们的鸟语花香，成为人类生活最美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