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妈妈的柜子(散文)
柜子是六、七十年代农村的主要家具,我家的柜子是一张长两米,宽、高各约一米的,长方体大盒子,中间竖一块木板,便隔成了两段。柜身红色,描着中国特色的花鸟图案。
那个年代,柜子可是家里的重要物件,其重要程度绝不亚于今天的一部好车,一般人也只有在结婚的时候才买得起柜。妈妈的柜子在当时是值得炫耀的一个陪嫁。,那是姥姥买了上好的木料、上好的漆,让刚刚学成木匠的舅舅打的。舅舅在城里学了几年的木匠,会很多时兴的样式。妈妈柜子的做工,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曾惹了许多大姑娘小媳妇儿的艳慕。
那个年代,柜子更多是当作装饰,当作门面。虽说柜子是用来装东西的,但能把它装满的人家少之又少。新媳妇过门时一般都是一套棉衣,四套单衣,几双绣花鞋,再加上杂七杂八的小物件,也不过就装半柜。结婚时几个包袱,接下来的几年基本上还是那几个包袱,很少添置。困难一点的人家,衣服都穿在身上,被褥都叠在炕上,柜子都空着,倒成了孩子们捉迷藏的好去处。听姥姥说,村里有一户家人,柜子里实在没什么装,就放了两个柳条筐,留着过年时“压柜”。压柜是东北农村的风俗。过年时,水缸要装满水,米袋要装满粮,柜子要装满衣,求圆圆满满之意。装满水容易,挑就是了;装满米也不算难,大米、小米买不起,玉米总还是有些的,紧着一个袋子装就行了;装满柜就难了,到哪寻那么多衣物去?两个柳条筐,便是对圆满的向往。“压柜”,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穷?那个年代,解决温饱就已经让人拼尽全力了,其他要求,只能往后排。那个年代,母亲结婚时的半柜子新旧衣服就能让同住一个屋檐下伯母羡慕得不得了,伯母结婚时只带了轻轻巧巧的一个小包袱,怎能不羡慕?
那时候,妈妈披上嫁衣,带着她的陪嫁柜子,开始了为人妻的生活。可那些好东西,妈妈舍不得用,更舍不得扔,每年翻晒一回。五十年过去了,每晒一回,东西便旧一成;每晒一回,回忆便深一层。
妈妈的柜子里装了好些东西,每样我都知道。
妈妈的柜子里有一件棉猴,那是妈妈结婚前做的。棉猴,现在已经没人这样称呼了,我搜了百度,才确定了这个“猴”字。棉猴,就是活里活面的棉服。灰色的面,雪白的仿毛领,鸭蛋清色的衬里。妈妈说,她不喜欢圆领,特意让裁缝给做了个尖领。妈妈年轻时就很有审美眼光呢。我从没见妈妈穿过那件棉猴,妈妈说,刚结婚的时候,舍不得穿;后来我们一个个相继出生,妈妈忙得没机会穿;等到我们大些了,棉猴就瘦了,穿不上了。妈妈又说,等我们长大了,给我们穿。等我们长大了,已不流行穿棉猴了,这件棉猴就一直新着,一直放在妈妈的柜子里。
妈妈的柜子里还有一套被褥,那是她结婚时,奶奶给做的。被子是嫩粉色的绸子面,褥子是紫色的双面条绒。每年妈妈拿出来晾晒时,我们都要去摸摸那丝滑的绸子被面,和那柔软的双面条绒。妈妈总是让我们轻点,别把绸子被面摸抽丝。妈妈还说,等我们哪个考上了大学,这床被子就给哪个孩子盖。为了这床被子,我们都想考大学。后来,我考上了师范,妈妈便把这套被褥给我带到学校。虽然那时我已经十七岁了,还是因为这床粉色的绸子被沾沾自喜了一阵子。
妈妈的柜子里装着八双绣花鞋,那是她亲手为自己做的,妈妈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心灵手巧。那时候,新娘出嫁都要亲手做几双鞋当嫁妆。做鞋最考验新媳妇儿的手艺了,有些手笨的姑娘,结婚时到处求人做鞋来充门面。妈妈不用,从裁鞋样儿到上鞋(缝合的意思),都是她一个人动手。鞋底不用麻绳子纳,麻绳子太粗糙,纳出来的鞋底针脚大,平常穿也就算了,用作结婚,见不得人的。鞋面一定要绣花,那才显得金贵,也更能看出新嫁娘的手艺。妈妈做鞋的时候,一定是极认真的,每一针都满含真情,每一线都充满期望,每一双鞋,都缝进了女儿家细腻又深沉的心思。思念着自己合心合意的有情郎,憧憬着即将开始的美好生活,妈妈一定还会轻哼着歌儿。待嫁新娘脸上的娇羞,是人间最美的神色。那些鞋,妈妈一双也没穿。做时用了那么多心思,就更舍不得穿了,留着权当念想儿。后来,妈妈又做了好多鞋,她说,我们姐妹几个都不会做鞋,趁着她还能做,就多做点,省得她老了没鞋穿,这些鞋又装了小半柜子。如今农村的大姑娘小媳妇儿都不做鞋穿了,卖鞋的多得是,又不贵,谁还费那个功夫?妈妈已年近七旬,每年还要给儿女几家做棉拖鞋,她说,自己做的鞋暖和,还结实。我们一回家,她就开始从柜子往出倒腾拿拖鞋,一双一双地给我们看。哪双鞋面好看,哪双鞋底软和,像展示宝贝一样。妈妈手艺还是那么好,可看着妈妈渐渐佝偻的背,我却总是想哭。
妈妈的柜子里还有一本大书,里面夹满了鞋样儿。姥姥姥爷的,老姨的,爸爸的,她的孩子们的。每生一个孩子,妈妈就要添冬夏两双鞋样儿。我们不停地生长,妈妈就不停地换鞋样儿。每到冬天,邻居的婶子大娘们便要来我家“替鞋样儿”(复制鞋样儿的意思)妈妈还会根据他们孩子大人脚的肥瘦,帮他们调整鞋样。年年往复,乐此不疲。在一个个鞋样里,我能看到妈妈的成就感。做东西不就是要做出个样来吗?
妈妈的柜子里,还有她结婚时的枕巾,枕套。每年晾晒时,我们都要问:“妈,这个啥时候能枕啊?妈妈总是说:等你们长大的。那年,我们都十几岁了,妈妈再一次晾晒的时候,突然说:“我可真傻,一留就留了这么多年,留着有啥用啊?枕吧。”我们姐弟四个,终于枕上了妈妈新枕巾,高兴得不得了,没想到妈妈能这么“大方”。现在想想,妈妈的嫁妆几乎都在了我们身上,她自己一件也没用到。
半个世纪过去了,妈妈体态有些臃肿,走路不再轻盈。花白的头发不停提醒着我,她已到了古稀之年。老柜静静陪妈妈走过了青葱岁月,度过了不惑时光,又迈近了花甲之年,也红漆半旧,划痕斑驳。
妈妈老了,柜子也老了。姥姥姥爷早已化作青烟飘去,不可再见。前几年,舅舅也去世了。妈妈总是轻轻抚摸着柜身说:“这柜还是你舅给我打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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