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渡口住着个驼子。
　　 柏油船，青篾竹为篷。
　　 小船系于江边繁茂的野柳树下，乍隐乍现。驼子手脚灵活，身躯高大。驼是后天因病致残的。他一人住，性格稍怪，可又是实在的热心肠。
　　 村人要去邻村、邻镇访亲做客，必须经过水流湍急的渡口。一声“驼子驼子出来”，驼子得了生意，不眯觉了，立马从舱里钻出。戴好斗笠，喝口烧酒，扫视一遍上船的人，点点头笑笑，开始摇橹。
　　 “带娃儿的女人得坐舱里。上了年纪腿脚不好的，不能挨船梆坐，一个小拐弯，船头一转，会掉下去的啊。年纪轻的大小伙子，不要抢坐，最好站着。”
　　 驼子低声嘱咐，声音是温和的。
　　 上了驼子的船，就得听驼子的调遣。
　　 几趟来回，人们熟悉了驼子的规矩。自发、自觉。遥望浩渺江水，看着驼子在江雾弥漫中自在摇橹，灵活似打太极，心里也起亦真亦幻之感，跟着怔怔出神。十来分钟，很快的，几只水鸟飞过，也就上岸了。
　　 摇一次橹，驼子只收几角钱，不管物价高低，几年不变。
　　 他的水性也极好。
　　 那年头，农村有遇家事口角想不开的汉子妇女，失恋失学的姑娘小伙儿，蚀本被骗了钱的生意人，都喜欢来渡口轻生。寻死的人一大早就在渡口徘徊，凄凄惶惶，清明前后为多。
　　 那段时节驼子从不睡早觉。
　　 他弯曲的脊背总是在芦苇丛不停穿梭。一声蹊跷的扑通，便能让他在最短时间判断出事发地点。基本一救一个准。实在风浪大了，救不得了，驼子便在江上叹息，摆上烧酒贡品，迎风祭拜一番。
　　 “人啊活一世，本就三灾八难，何必想不开呢”。
　　 那些救上岸的，经过驼子最朴素的劝解，吐出浑浊的江水，脑袋转过三百六十度的弯，已经不想死了。他们视驼子为恩人，逢年过节来看驼子，一来一伙，送的东西各式各样，密密麻麻一条小船堆不满。
　　 驼子看着他们，也很高兴，哎哎哎地点头，又哎哎哎地摇头。
　　 后来，渡口之间修建了一座长长的石桥。村民兴高采烈，驼子却失业了。
　　 田是庄稼人的宝地，船也是摆渡人的聚宝盆啊。
　　 村里没忘记他，看着驼子惆惆怅怅地徘徊，念及他带来的方便，把他划进五保户，帮他盖了三间小平房，买上空调家电，吃住不愁。
　　 离开水的驼子有点不习惯。常常去渡口走走看看，望望热闹的过桥人，再瞅瞅丢在江滩的小破船，有点感慨。叹叹，笑笑。
　　 一晃驼子老了。
　　 他也适应了新的生活，学会骑电瓶车，学会用煤气灶，还会打麻将。一天几回，菜场进进出出，割两斤肉，拴一尾鱼，买几只桃子。中午一到，“驼子驼子出来，三缺一”邻人一唤，驼子马上就弓着背悠哉悠哉地笑着出来了。水上寂寥的生涯，岸上过得安安逸逸。
　　 上回见到他，已是八十高龄了。
　　 端坐屋檐。虽然驼背，但目光矍铄。
　　 依旧能喝酒。
　　 依旧有人来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