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的人喜欢喝酒，喝得醉醺醺。或哭，或笑，或无理取闹。有人说那是出丑，丢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有高兴的事，你就笑，他有伤心的事，他就哭，我说这是自由。清醒的时候，你不懂，喝醉了，你更不懂。
　　 其实要说酒的味道，辛、辣、苦，难喝得要命。所以，有人就把啤酒说成是马尿。在我的印象里，说这两个字最多的是我老婆。只要我肚子里有那方面的意思，她就大说而特说，甚至有上好的哥们来，她也毫不留情。尴尬啊！所以在家里我不敢喝酒，上外头，躲得远远的，我借了胆，可以敞开了。
　　 我爱喝酒。高兴了喝，心烦了喝，来了朋友喝，走了朋友也喝，慢慢地品出了其中的味道。我觉得喝酒不是舒服在嘴里，而是舒服在心里。像药可以祛病消灾，那心里的不痛快，疼了、痒了、苦了、甜了、快乐的、悲伤的、不是东西的、想说又说不出口、想骂又张不开嘴，看不惯的这人世间的是是非非全憋在心里了。这时，就需要有一种东西，让它送给你安慰，让你对人世留一点温存。累了，让你忘了疲惫，冷了，让你忘了自己是一个人，孤单寂寞翻来覆去的苦难的生活。伤心了就哭，高兴了就笑，难过了就手舞足蹈，随心所欲地把心里藏着掖着的全部倒出来。在没人倾诉的时候，在怀才不遇的时候，在被他们耻笑的时候，在你孤苦伶仃的时候……喝吧，管他黑眼，白眼，红眼，蓝眼，管他不理不睬。人总要给自己做一回主，说一些粗话，骂一些人，流一些眼泪，比一比良心。等骂完了，喝完了，哭完了，恨完了，这酒给你的只有两个字——舒服。
　　
　　 二
　　 我这辈子大醉过三次，都是惊天地泣鬼神。第一次是我中学时代的朋友，所有人中他第一个结婚，亲自来请我，够面子。第二次是我大学毕业的时候，要分别了，大家喝得都多，我比大家喝得更多。第三次是找不到工作，心里窝火，碰巧家里招待客人剩下几瓶白酒，我狠了心，替客人喝光了。这三次都是不省人事，醉的时候不知道，醒了更不知道。我也是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想象我那时候的德行。他们说判若两人，并且富有诡秘地一笑。我能想象出我内心积压的感情，它喷涌而出，大概赋予了火山一样的气势，山呼海啸般，肯定是放肆了。
　　 我在中学时代表现并不太好，评不上三好学生之类的先进人物。那时候流行拳打脚踢，打打杀杀。其实我也不是什么狠角色，只因为认识了几个“好朋友”，他们的胡作非为让我也跟着有了“好名声”。人五人六起来，谁见我都点头，我觉得光荣。他们也都自称是我的朋友，太多了，认识不认识的，叫不出名字的，但大家都乐意，一来二去，朋友的朋友，最后都成了朋友。有一年春节，朋友中来了一位，说他结婚大喜，请我去喝酒。他是真把我当朋友，亲自登门，再三嘱咐，一定要去，不去不够意思。人嘛，总得有情有义，我去了，三十年前随礼三百。我在客人面前放下钱，有人给我递烟，点火，大喊大叫，快给新郎的哥们让座。我觉得那一刻，友谊就是人民币。酒桌上，又来了朋友的朋友，看见我，很诧异。原来以前竟也大打出手，实实在在的“仇人”，在此相遇，两眼冒火。酒，只有酒，先干为敬，化干戈为玉帛。
　　 这时候，谁不喝谁孙子，喝趴下了谁狗熊。“青梅煮酒论英雄”，你说我拳头都威风过，喝酒怎么能孬种？一捆啤酒不够，那就再来一捆，一瓶白酒不爽，那就再来一箱。嘿！我一个人，打遍天下无敌手。醉倒一个，趴下一个，再来一个，撂翻一个，摆擂台似的，打倒一大片。我脸开始麻痹，眼睛开始朦胧，嘴开始不听使唤，舌头变成了竹竿，僵了硬了直了。看，还有谁？放眼望去，都在桌子底下了。我也一步三摇，晃晃悠悠，像踩高跷似的。新郎过来扶我，他说我够义气。我说，狗屁！说完这两个字，我也挤到桌子底下去了。
　　
　　 三
　　 第二次醉酒，毕业在即，学校餐厅，最后相聚，我们大家再回首。有卡拉OK，屏幕上伤感的，留恋的，爱情的，回忆的，暂且让那些歌星休息躲一边去，我们替他们嚎叫。四年的大学生活，笑意恩仇，谁和谁是朋友？谁和谁爱不释手？还记得幽静的校园里，树荫遮蔽的小路？还记得手牵着手，你说要做我的女朋友？还记得她不爱我，我不爱她，我的铁哥们陪着我花前月下？还记得吵吵嚷嚷，欢歌笑语里我们像是一家人？永别了，我的青春年华，永别了，我的兄弟们，不管你睡在上铺，还是睡在下铺？不管你有时候气得我真想揍你。来，浊酒一杯，把友谊干尽。还有她，或许是我的林妹妹？或许是我的梦中情人？趁着今天，想抱就抱，想亲就亲。青春中的我们，或许天真，或许愚蠢，喝吧，掺上眼泪，一饮而尽。
　　 那是真的醉了，醉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等酒醒了，我们四海为家。还真应了那句话“相见时难别亦难”，再次相见，已时过境迁。记得毕业留言册上写的最多的就是那句“好男儿志在四方”，可真的到了四方才发现前路茫茫。心还在，却早已物是人非，你的，她的，都已经交给了陌生人。是啊，再也没有那一场酒喝得如此痛快，让我把什么都忘了，该埋的埋，该葬的葬。就像灰飞烟灭，大火过后，“春风吹又生”。当然了，感情，爱情，还有我的一本正经，又生长在另一片土壤中。
　　
　　 四
　　 好像只有第三次喝酒，喝得偷偷摸摸，神不知鬼不觉，怕人瞧见，自个儿给自个儿倒满。下岗了，我一无是处，满腹经纶却无用武之地。妻子的冷嘲热讽，孩子的嗷嗷待哺，还有我的双亲等着我去伺候。我也是中性情中人，骨子里有忠孝礼仪耻；我也是堂堂汉子，想把自己活出气势。你说，老婆我爱你，爱你爱你爱死你！她说你白费唾沫，信你，狗都会说人话了。你说，老爸老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说完了，却伸手等着要压岁钱。呸！老妈不好意思，你就对着镜子自己给自己呸呸呸。你说，宝贝，我的孩子，老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孩子说不出什么，只能直勾勾地看着你，看着你这个最好的父亲，从头到脚究竟好在哪里？
　　 还是别现眼了！一家人挤在十几个平方的房子里，两口子亲热都没有机会。老爸老妈原谅你，媳妇原谅你，孩子原谅你，可是你自个儿能原谅自个儿吗？巴掌打得多了，出门还以为是个胖子。趁着大家都忙忙碌碌，自己一个人，端起一碗酒，喝。第一口，这是我的酒，对着我的嘴，第二口，这是谁的酒，对着谁的嘴？还有这个人是谁？眼泪汪汪，又是鼻涕，又是口水。这不是我，我不是这个人，我没有他狼狈，也没有他倒霉。我什么都会，吃苦耐劳，百依百顺，我什么都认真，做事精神，对人诚恳。我还有文凭，不信，我拿给你看？没人说话，屋子里很静，酒在身体里沸腾。对不起了，老爸老妈，我想孝敬你们，几十年了，反过来又成了你们的累赘。对不起了，老婆大人，我想爱你，却把你爱的一贫如洗，让你乌黑的头发累出了白发，让你好看的身子穿的像叫花子。对不起了，我的孩子，你想要的东西老爸实在买不起。
　　 怨恨都倒进酒里，咕嘟咕嘟地淌到胃里去。脸变成了红色，血变成了火，人飘飘忽忽，好像刚出世，什么都不在乎，好像刚懂得，什么都想尝试。回头看看，上有老下有小，你又该如何是好？喝了这碗酒，我开始发誓。一定，一定把自己活出人样来。老爸，最起码像你，顶天立地。老妈，最起码像你，勤勤恳恳。老婆，最起码像你，善良贤惠。我要做个人，一定做个人，是男人的人。
　　 醉了，真的醉了，醉成了汉子。她们拿好话哄我，劝我别往心里去。老婆抱着我，流出了爱我的眼泪。我不能让她哭，我娶她就是为了让她幸福，我还没有做到，怎么能认输？不，绝不！尽管她摇头，说她很知足，尽管她哭着，说她很幸福。我知道，这都是安慰我、关心我的话，我把它留在心里，全变成了力气。
　　
　　 五
　　 从此，我对酒不闻不问，它像我的知己，又像是我的敌人，从此，我和酒誓不两立，除非，我买房子的时候，老婆说庆祝一下。除非，公司开业，第一笔业务签订，同志们说，老板，祝你开门红。除非，像今儿个我高兴，来了一位老朋友……真的，只有这时候，必须有酒，倒满了，才显得真心实意。只有这时候，情浓，意浓，酒更浓。端起酒，五味杂陈里，才能品出滋味，尝出人生。
　　 结婚纪念日那天，我给妻子买了蛋糕，她给我买了酒，蜡烛是女儿点上的。我们一起坐下，妻子说：“喝吧，今天敞开喝！”我看着她，在红红的烛火的照耀下，好像又年轻了。像个孩子，像我刚娶她的时候，满脸是羞答答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