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路】聆听鼓浪屿(散文)
一
一个懂得鼓浪屿的朋友跟我说,登上鼓浪屿,只是看还不够。
我不知这样回答他是否符合逻辑:“那就听,去聆听!”
做出这个回答是源于我对鼓浪屿最初的诗意认知,鼓浪屿呈椭圆形,宛若一片枫叶,飘落于东海之畔,更像五线谱里的音符,被巨大的海浪吹奏飞出,与浩瀚的鹭江,彼倡此和,看不见弹奏手,“唯闻梁甫吟”。海与岸,踢踏成歌,相击成韵,加上“鼓浪”两个字具有诗眼意义的字,让我每想起,心跳的节律与之相应,做出鼓涌足蹈之姿。
这种揣想并非无据。牟融有诗曰:“高山流水琴三弄。”山水知音,名曲出自山水;岛屿属于大海有意放置的键盘,寂寞从此遁去,唯闻琴乐唱海天。
自信我这个听惯了海潮歌吟的胶东人,是会读出南国海岛风情的。就像品酒师,一旦遇到美酒,就要咂舌润唇,在鼓浪屿外面,我就冲动了,耳不旁听,想掬一抔大海水,洗耳恭听琴岛之声。
二
踏进鼓浪屿,一溜下坡的青石板路长长地延伸进岛,蜿蜒而充满奇趣,不知下一个拐角处会跳出什么来。两边的骑楼有些年头了,泛黄的藤蔓散乱地绕着墙壁,给边楼镶上秋色的花边,仿佛是要裹住我踩踏青石板发出的踢踏声,哦,这是鼓浪屿最让人自信的开始,音乐来自游客自己,一双脚板,抬起放下,就是援桴弹鼙,行走还有伴奏,太难得。至于音乐效果,与我走在水乡周庄的石板路上不同,却有着惊人的相似。周庄的脚步声沉闷了些,仿佛是被水气湿透,是行走在木版画上的感觉,行走的人也变成了幢幢的影子。而鼓浪屿,则是带着晴响,是连绵的乐音,想深踏一脚,改变音阶,可怕这份意境被自己踏坏了,还是要小心翼翼的。光滑可鉴的青石板,在阳光的映照下,牵引着我们的每一次举步。仿佛是对着大镜子自我练习姿势,是诗意,毕竟带着羞涩。
厦门的美是藏掖着的,给人想撩开面纱的体验。我在想,“岛”和“屿”两个字。厦门别称“鹭岛”,“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不该是给小池塘的婉词,应该属于鹭岛的警句。鼓浪屿之“屿”是小岛的意思,看来,这厦门是岛中有岛,正如天外有天。而且鼓浪成乐,不临岛,站在戏台外面是无法享受耳福的。真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韵味,更有弦外有音的妙境。
鼓浪屿又称琴岛,这个名字很多人并不做深入探究,会随口告诉我们,岛上有琴500架,当然是琴岛了。可是,我还是做了大胆的历史演义,将四大名琴之一的“蕉尾”琴给了鼓浪屿,这样,得名才名副其实。
《后汉书•蔡邕传》载:“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蔡伯喈之蕉尾琴,取材梧桐。天下梧桐比比皆是,未必是厦门特产?我有真实的根据,厦门至今还保留着一个公交站点,名曰“梧桐站”,其中莫非有着渊源,未可知罢了。
梧桐舞风,蕉尾飞音,和着不远处连波逐岸拍堤的涛声,抚弦弄徽。和声之美,皆因鼓浪。我陶醉在《渔樵问答》的曲词里,想听到鼓浪屿的传说,是否在其中。
三
我急切地询问闲坐在巷口的岛上居民,一个个都摇头,但还是笑着接纳了我的“高见”,也让他们对我有了好感,拉着我坐下,当街品一杯五老峰采下的铁观音。我举首看店名“茶语时光”,看看吧,茶亦语,那我就静听茶语吧。正如在苏州听评弹,吴音侬语,只觉得美妙如跌进纤软的棉絮,岛上的闽语若不附以手势,那就让我不知所措了。“临碟”,老汉指着茶碗,我明白是“喝茶”的意思,便掏出十元钱,他嘟囔着,应该是拒绝,我也就罢了。
大约是“来旅游啦?”“吃了茶再走?”之类的客套话或是问询,他们先是微笑,继而大笑,是善意的,我从他们的脸上看出来的,正如厦门的市花三角梅,足够奔放。微笑,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不管听不听懂说的啥话,微笑是一张通行证,善意的语言信息都放在微笑里。有一句我明白的,是问我住宿么?我点头,跟着老汉进了他开设的旅馆,订下了房间。
“先生,你赶上大潮了,夜晚可以听得见‘屿声’了。”老汉操着闽味的普通话,“要握得住屿上的脉搏啊,还得晚上。”看来真的应了朋友的话,鼓浪屿不是用来看的,是用来听的。我担心说这样的“普通话”会把他的舌头弄坏了,便赶快离开了他。
在白日的喧嚣里未必不能读景听音,我告别店主,钻进半封闭的“龙山洞”,洞口在钢琴码头和三丘田码头之间,青藤吸纳着洞里溢出的幽静之气,反而反季节了,依然葱葱。外面的风,穿过洞身,呼出,若遇到侧风从洞口吹过,风将藤叶鼓出哨音。别有洞天的感觉,不在探洞之深浅,而在于享受难得的来自洞天福地的乐声,其实入洞的人群,将回音传出,足以让人感觉精幽深邃之美了。我想,这个隧道,原本可能为了防空,现在成了巨大的“洞乐”,是他们的偶得吧。
我想,只有声音可以超越漫长的黑暗。这也是在我洞口前突然听到了美国诗人西莫•格来塞的声音。屿上很多景观虽然普通,可总能够引起我有深度的思考。
走到那条青石板路的尽头,我突然觉得很诗意。那些游客将相机对准了路边的骑楼,阳光斜射在骑楼,阴阳在这里凝固在相机里。“咔嚓”的快门,就像引爆了一段乐曲的开始音,曝光和飞音这样统一在一瞬,实在是不错的体验。我相信,时光的旋律是可以被收藏的,也唯有在鼓浪屿的仄街石路上才有着这样的美感。
四
就像我特别喜欢黄河大合唱,早听说八卦楼里“八面玲珑”。这个“八卦”并非诸葛阵势,而是楼顶天窗呈四面八方二十四向。鼓浪屿属于海洋的,而风琴的海洋在鼓浪屿八卦楼里。
诗人跟随我,全因“风琴”两个字唤出了苏轼的《琴诗》:“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我知楼内有风琴,放在楼中也在鸣。若言声在楼窗上,何不爬上窗户听?我被楼内巨大的风琴震撼了,诺曼比尔风琴,独占风情,透过透明玻璃幕墙,我的手在张开五爪,想拨动那些顶天立地的琴弦。
我想起了那首名曲《鼓浪屿之波》,歌唱家李光曦,喉结青蝶,引吭高歌,我随着曲调,和着波浪起伏,起伏的还有我的内心。思绪被放飞,想起厦门环岛路上著名的音乐雕塑“鼓浪屿之波”,世界上“最长的五线谱音乐雕塑”,可以将名曲凝固在现实的空间,将听觉艺术转换成视觉的存在。我们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而音乐是什么?是具象而波动的建筑吧?我相信是海市蜃楼的那种感觉。这种美学诠释,只有在鼓浪屿才可以翻新和演进。
鼓浪屿被称为“音乐之岛”,据说岛上曾诞生了百位音乐家,“世家”非一个姓氏,的确是罕见的奇观。我站在如五线谱般的石阶上,想面海放歌,海风知趣,带着咸味而袭来,哦,风行水上,起落无痕。真的是大音希声,我第一次准确理解了老子的惊见之语。
身处鼓浪屿,是被岛屿怀抱的感觉,但并不觉得窒息。怎样形容我在怀中的体验呢?想到了欧阳修的《醉翁亭记》第一句“环滁皆山也”,是的,此时此境为“环屿皆金也”。我环顾屿的四周,仿佛被金色包围。金,就是沙,金黄的海沙,闪着迷离的光。光和眼睛可以对话,因海水袭来的深浅不同,海沙的成色不一样,夹杂着金属微粒,闪着晶莹的彩光,是静态的音乐,每个闪光都是音符,跳跃在眼前,击打在心头。因海底的暗礁布局不同,奔浪击石,发出各种兴奋的声响,澎湃呼嚎奔走着,如野马排空而来;窾崁激荡踯躅迟疑的,若老年的舞蹈队,有些疲惫而叹息;一路向前卷起莲花的,仿佛真的听见了花开的声音,无需保持安静,浪演奏的乐,汇成交响曲,没有预设的旋律,随机创作,永远不会因忘记什么曲谱而试音或断桥,总是新奇的声响充满耳鼓。尽管是深秋,但南国的夏似乎总是无限地延伸,暖暖的日光还是将海水的热情唤起,游人也将滩涂布满,排列并不均匀,仿佛是彩色的音符突然聚集又倏然分开,自成缓急有致的旋律。坐下看,并不新意,我坐在海滩,看后闭目,突然有了读懂海滩的豁然开朗。每个游人都手提着鞋子,让脚丫子与金色的沙粒对话,平时听到一句很让人发笑的话,说一个人没有脑子是用脚丫子思考。可在这里,真的,只有人的脚丫子才可以和沙粒对话,潮水袭来,亲吻着,脚丫子踩在海滩,印下足印,也给海滩一个吻。沙粒包裹住脚丫子,突然一股浪冲来,唰唰地,滋滋地,说的什么?舒服,惬意,幸运相遇?可能是这样的意思。呢喃着,用细柔化解一切,让行足轻快。这是鼓浪屿沙粒的轻灵之性吧?是的,这里的海水,金沙,和每个游人都在低语倾诉,有什么样的心思,都可以释放在海滩,变成人与沙子的细语。我举首而望,码头上三个字将这里的意境简约道出——鼓浪语。浪是灵性的,让沙子和人足做着诗意的对话,若不在海边赤足行走,真的不会懂得“鼓浪语”三个字的含义。三个字的制作形状,仿佛也是声音的碎片拼接而成,或许,鼓浪屿的一切都在表现声音的魅色吧。
五
举目高大的日光岩,第一感觉是它在昂首与太阳对话。日光岩,别称“晃岩”,相传是郑成功于1641年到此,惊见此岩与日本的“晃山”有着相似,便拆字为日光岩。裸露的岩石,不加修饰和遮掩,以苍老的本色与日辉映。据说山顶巨岩的岩壁上崖刻“与日争光”四个大字,接天之高便是争,这是一种精神的对话,无需标榜,刻字为证。从来强者可以自言自语,但不做呢喃絮语,皆以骨气相视,太阳撒向岩石的光,格外强烈,天地握手,千言万语在目光对视一瞬。我相信这是日光岩告诉我们的,难怪郑成功的巨幅石雕就矗立在数十丈的巨岩之上,发出的是掷“石”有声的镂石之语。
从荷兰殖民者手中收复了宝岛台湾的郑成功,以一尊石雕凝固了一段历史,将中华的英气镌刻在岛屿的前沿,我仿佛听见他“荆榛逐荷夷”的豪言壮语依然随着惊涛而作响。他面朝大海,瞩望朵朵浪花卷开,身披铠甲,手握宝剑,凝目远视,挺胸顿足,其力拔山,其势伟岸。脚下削崖,波涛汹涌,浪花吻着石栏,咆哮的江水若醴酒万盏,为这位民族英雄酹江祭魂,唤起的是我们同仇敌忾的义愤。“东渡,东渡”,与“前进,前进”共奏慷慨磬声,我仰首而攥拳,仿佛也想在将军抖袍挥剑之时,擂鼓鸣金之后,登上齐发的战舸,处峰跌谷,书写一段海上的男儿传奇。
厦门别称“鹭岛”,我想并非临海为鹭江,而是日光岩蜂聚了无数只飞鹭,明人考究厦门为鹭岛说“洲形果小如飞鹭”,其实应该是说对了一半,更重要的是飞鹭翔岩,白鹭福地,正应了诗人常建“山光悦鸟性”的判断。日光岩上呈现的是响脆的日光,不带半点尘杂,白鹭沐日,于咆哮的涛声里取一方暄暖宁静。难怪走进厦门这座城市我便有了“烟消波静”之感。
一屿可收归乡情。遥想马关条约落字之时,世居台湾的富绅林尔嘉,难抑悲愤,倾财万巨,在仄屿辟地修筑了“菽庄花园”,搭建了“四十四桥”。我反复在曲折回环的廊桥上踯躅漫行,盘桓迟顿,难以心生“江桥掩映暮帆迟”的焦灼期待况味,我在想,四十四桥到底要对我说什么。
哦,林公哪得轻闲婉约!大唐杜牧徜徉于“烟花三月”的唯美性柔的扬州,踏遍二十四桥,唱“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他寻的是歌舞升平,将夜的寂寞写在此起彼伏的桥身上。莫责怪牧之闲情,漂泊他乡,还知讨趣,而林公却没有了这样的闲情逸致了。他写道:“鹭门潮涌,鸭涨三篙。”“鹭门”即鹿耳鹿门,是台湾的代称,鼓浪屿是故乡,眺望台北旧地,他如浮鸭,怎知水深几许!去青岛踏栈桥,是将一个梦送往大海的远端,是“一线桥”,不要曲折,直达最好。而林公何以将桥曲成四十四折?并非岛屿参差,要倚势而搭。我看桥,突然有了“九曲回肠”之感。此时秋夜垂临,夜风拂面,也掀开了我的衣衫,将我的热肠吹凉。这九曲迂回之状,莫非就是林公的衷肠,那一曲凄怆的《诉衷肠》词曲轻轻弹出,就像陆游所吟“关河梦断何处?”凌波卧海,涛涌澎湃,林公当每日流连于四十四桥上,将一腔悲愤写在曲桥上,宣泄在击桥的浪花里。心志难酬,肠断鼓浪。古语有“谁执牛耳”说,林公轻唤的是“谁执鹿耳”?寄怀四十四桥,谁人可知?
恐人不知,林公在日光岩半腰石崖上有刻字:“园居寡欢……断桥流水,弥增感慨。”是啊,桥是回环的,也是断的,踏桥望宝岛,徒生离情万种。一“渡月亭”,要将明月渡何处?无言却是声声碎。那门楹上的联对将一腔心血泼给了皓月断桥——
长桥支海三千丈
明月浮空十二欗
荡胸的声音和着拍岸的海浪,如泣如诉,本是金秋醉晚,可当下的椰风都少了轻盈,我不敢回首,朝着那块令人称奇的“鼓浪”礁石而去。
海正处退潮期,灰暗的碎石鹅卵在脚下发出吸水的窸窣声响,凭添了低诉的乐声,我抚摸着约两米高的礁石,探头看着礁石之间洞穴狭隙,想到“鼓浪”两个字,眼前现出双管的模样。我听不到击鼓之声,明知大潮不至,大海的鼓槌还握在大海的手里,却还是生出了失落感,随口道:浪得虚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