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牛王八百五(散文)
童年,常记得,村子里缺牛耕地,得用人去拉犁,四五个人,肩上背着绳索使劲,粗糙的绳子将黝黑的皮肤勒出一道道血红的痕迹。即使勤劳的村民干着牲畜的活,可效率低下,还是穷的衣不遮体,一年也难吃上几顿饱饭。可村里的壮男偏爱叫劲,不比家屋宽(苗语指钱财),而比谁的力气大。姑父老曹,身长一米八,正值壮年,力大无比,单人就能将乡里的拖拉机尾箱轻松抬起,是远近闻名的“力王”。
八百五是头牛,一头体形彪悍的骚水牯。它的名号决不亚于力王姑父老曹。因它性情暴躁,不受节制,被外村卖于我队,花了八百五十元钱,故而得名。那时队里穷,虽是贱卖,可生产队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只能分期三年付清。
六十年代,耕牛是农民的“宝贝”,也是农业的功臣。它的地位受法律保护,即使老了,耕不动地了,宰杀都要上头批准。
村里的孩子都是放牛娃,也都熟悉牛,喜欢牛。当我听说,队里分配我去看护这头犟牛时,一百个不情愿。母亲目睹过它的野性和攻击能力,怕这畜生伤着我,替我求情。可父亲说:“它是牛,又不是老虎。这么大的男孩,连头牛都看不住,长大了还能干什么?”父亲嘴上硬,但心软。他陪我一起去牛圈,站在旁边,给我壮胆助威。这个庞然大物,全身长有灰褐色的毛,站着比我父亲还高,牛脚比我腰还粗,脖肩上高高隆起一块大风包,两个牛蛋特别显眼。这使我联想起传说中的牛魔王。我怯怯地捏把嫩草去喂它,它爱搭不理,根本不把我放眼里。趁我不备,猛一摔头,张嘴就夺了去。我怕了,怕它那弯弯的牛角和鼓得如牛蛋般大的眼珠。再不敢一把一把的喂它,就将一捆草全丢进牛栏。它见我父亲威武地站在旁边,用眼睛瞪它,才稍许老实了些。父亲有文化,在村里教书,也教我牧牛的窍门:“鼻之柔也,以绳牧之;心之柔也,以道牧之。”
我们生产队有二十多户人家,一百多口人,都沾亲带故,大多数是一个祖太公传下来的。队里的牛有十来头,多是黄牛。它们也与队里的人一样,都有血缘或姻缘关系。象四牯、五牯是亲兄弟,三花、六花是亲姐妹。还有个黑骚牯,常围着六花转,象夫妻似的。只有我的八百五是外来牛,又是水牛,与它们不合群。它皮厚毛稀,汗腺少,怕高温。夏天喜欢在水边活动,爱啃小溪边砾沙坪上的马斑草,马斑草长不高,它就卷起舌头,连根都绞进了嘴里。只有在秋冬季节,才把它赶进山林。但我发现,其他同伴都不喜欢我和我的牛,因为我的牛是“牛魔王”,哪里有丛嫩草,只要它走近,其它牛便主动让开,绝不敢贪吃一口。一次,那头黑骚牯,想挑战它的权威,只几个回合,就被弄得头破血流。
村里的牛,不拉车,只耕地。为提高效率,达到人牛配合默契,还需对牛进行驯化。驯化一般在牛长满二齿时开始,有灵性的牛,只需驯化三朝,便可学会耕地。父亲常说,牛通人性。真假与否,有待验证。但经过驯化过的耕牛,确实能听懂犁把式的几个简单指令。如耕田时喊声“赫哧”,它就开始向前拉犁;连续几声“赫哧、赫哧”,它会使劲加速;拖长声调“呃一一”,就会立即停下;吼声“背倒”,它就向右转弯。八百五体壮力大,本是耕田能手,幼时也驯化过的。这头犟牛,仗着力大,有恃无恐,扯烂过好几付犁耙。队长说,要重新驯服,以收拾它的牛脾气。一大清早,队长和姑父,领着几个精壮劳力,将它牵至田头。姑父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看这身装扮,便知他是掌犁的主角。姑父在牛肩上架上牛轭,为防它逃脱,牛鼻子上串有缰绳,缰绳上系着二米多长的粗木棍,一边两个精壮劳力用手按着木棍,队长掌叉,在前面用木叉顶住牛头,等候掌犁的姑父发出指令后,强行拉着牛头,按指令行走。它真难驾驭,四五个人都制服不了,几次挣脱缰绳,然后在水田里打滚。这当然也少不了被队长一顿毒打。
牛,是劳碌的命,一年四季总有干不完的活。
当田头的柳梢长满新叶,布谷鸟叫春时,牛便开始春耕。最先耕犁的是秧田,秧田都选择家门口的肥水田。此时,人们还穿着厚衣服,田里的水还冰冷。老牛和母牛受照顾,八百五体壮膘肥,总是第一个下田的牛。
春耕,讲究精耕细作,要过“三犁三耙”。在牛的拉力下,泥土变魔术般被犁头翻转,整齐地摆成一行行,透着一股特别的泥香味。几只鸭子,紧随其后,抢着啄食刚被翻出来的虫卵和草籽。
等到秧苗长到五叶,开始分蘖时,牛就将垄里的早稻田,都犁耙了三遍。然后青油油的秧苗移栽大田,高手插秧,横竖成行。远远望去,这劳动的场景,恰似一幅人牛共生的山水风景画,也把一年的希望全绘入画中。插完早稻后,牛还不能歇息,要去山弯弯里耕作层层梯田,用来栽种中稻。
暑假,正是双抢季节。等到早稻收割过半,队长将队里劳力分为两组,一组继续抢收,另一组则负责耕田栽插晚稻。这时,牛又该上场了。牛王八百五力气大,干起活来,能抵十来个丁壮劳力,可只有驯服过它的姑父能使唤它。
生产队水田多且平整,最大的一丘有十多亩,便于体形高大的水牛耕作。扑滚,是一种高效犁耙组合农具。宽大结实的长方形实木架子上,前面二排是稀疏的刀形铁齿,用以划开泥土;中间装有可以转动的铁制滚筒,可以把泥土打烂;后排铁钉上别上竹块,用以平整土地。扑滚虽功能齐全,但比较笨重费力,一般牛吃不消,成了牛王八百五的专属。每当双抢时节,八百五拉着扑滚,曹姑父手牵僵绳,双腿一前一后,站在蒲滚上,四平八稳,口里“赫哧赫哧”,可威武了。只需横竖几个来回,就把一丘田搞定。偶尔,我们一帮小孩,跟在他背后,学着他的模样,“赫哧哧、赫哧哧”喊着,也想踏上扑滚,威风一番。可总是遭到姑父大声喝斥:“找死,鬼崽子,腿想断了呀!”别小看这踏扑滚,其实是件极危险的技术活,讲究的是人牛协调,保持平衡。稍有不慎,轻则摔倒,重则伤脚断筋。这季节,也是牛王八百五最辛苦的季节,几乎每天要出工。看着它一天天在消瘦,我担心它累坏了,总是给它割最好最多的草,有时也将家里的菜叶,偷偷拿去喂了它。
终于有天,体壮如牛的姑父也累病了,我暗自窃喜,因为牛王八百五可以休息一天了。可农事紧,队长亲自上阵。他也是干农活的好把式,梨插打耙样样在行。队长急冲冲地肩扛扑滚,手牵着牛,来到田头。然后架上牛轭,套上僵绳,站上扑滚,也学着曹姑父,“赫哧赫哧”振振有词,不停地用竹枝抽打着八百五。可它就是不买他的帐,一会儿慢悠悠地不肯使劲,一会儿扬蹄急驰,不消一刻,就将队长掀翻在水田里。大伙一阵哄笑。大伙的笑声,被牛误解成对它赞许,它更得意了,干脆挣脱鞍绳,在水田里四脚朝天,左右打滚,把一丘水田,滚成了一口口深深浅浅的大水坑。
秋收后,牛还得忙碌一阵,要将所有的稻田再翻犁一遍。垄垄里朝阳的肥田放干水,或栽上油菜,或种植秋红豆。山弯里的酿成冬水田。
每年年底,生产队里都要评选先进。人评上先进分子,年终表彰奖斗笠,斗笠上用大红油漆写上“劳动模范”,戴着这样的斗笠,干起活来有使不完的劲。牛评上先进,冬季可享受几餐谷物。在那温饱都成问题,用野菜和红薯充饥裹腹的年代,这是何等的荣耀!头二年,论功,八百五它当之无愧,就因不听使唤,没有评上。整个冬天都在啃枯草,我很伤心。队里人老在唠叨:“八百五要象四牯、五牯一样温顺,那该多好呀!”可世上哪有十全十美?就拿人来说吧,也如牛一样,性温老实的男人没长本事,长本事的男人脾气大。第三年,在我的多次嚷嚷下,终于评上了。一个冬雪天,当我端着队长亲手舀的几小勺谷物,去喂它,闻着香喷喷的粥样谷物,它眼神里流露出无比的欣喜和自豪。也把我馋得口水直流,但我没偷吃过一粒。其实我知道:同伴中,很多人把奖赏给牛的几勺谷物,都喂了自己。
牛王,体内雄性激素分泌过多,性子太暴。队长不喜欢它,决定将它阉割。骟牛那天,全队人几乎都到齐了。请来了公社兽医站的石师傅,先将牛关在牛栏,按住缰绳,将四脚挷了,然后十几个男人把它掀翻,再按住牛头、牛身、牛腿。那架势是杀牛的阵势。牛王八百五也自知在劫难逃,“哞哞”几声惨叫后,眼泪汩汩直流。石师傅用脸盆打了盆清水,从腰间解下皮制工具包,掏出弯刀,用盆里的水清洗了下,便开始动刀,硬是血淋淋地割去了牛的睪丸。吓的我以手掩脸,用袖试泪。
当我长到快牛高的时候,再不去牧牛了。可那头犟牛八百五,成了抹不去的记忆。最后一次看到它,那时农村已分田到户,它成了姑父家的私牛。它消瘦、苍老、疲惫,没力气耕地了,可姑父不忍心卸犁杀牛,想让它好好地多活几年。我默默地看着它,卧在山坡上,嘴角一动一动,好象在反嚼那辉煌的往事。
“耕犁千亩实千箱,力尽筋疲谁复伤?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宋代名相李纲的这首诗,是对牛的一生最好的写照。
(原创首发)
银科老师能写也能评。我是新手,刘老师也才到菊韵工作不久,但我看过不少你对文章的评论,评析很到位。既肯定文中成功之处,也对不足之处提出个人看法,这样才利于创作水平的提高。读你的评析是种享受,也反映出你的敬业精神和高超的赏析水平。遥祝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