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无头案,深深结(纪实小说)
【案发铜钵殿】
一九五0年,土改风起云涌。在我的家乡——龙游县大街乡大街村,有一座当地人叫作铜钵殿的古寺庙,乡农会把它设为临时监狱,将从全乡抓来的地主和其他反革命分子集中关押在这里,殿的周围由持梭枪的翻身贫农巡逻把守。殿墙上贴着一张布告,布告上有被关押人员的名单。为首的两个地主傅XX和徐XX的名字是倒着写的,在倒着写的名字上还用红笔打了个大大的叉。这是要枪毙的标志。可是,就在要执行枪毙的前一天夜里,有人潜进铜钵殿,打开了关押这两个地主的牢房门的锁。这两个地主相互解开捆绑他们的绳索,越狱逃跑了。
案情发生之后,县公安局介入侦查。三年之后,逃亡到外地隐姓埋名的傅XX被抓了回来;此时,土改早已完成,不再枪毙地主了,因而得以活命,改判七年有期徒刑。五年之后,徐XX也被抓了回来,判了五年有期徒刑。傅XX刑满释放之后回乡生活。徐XX判刑时正缝国家开发北大荒,就被遣送到遥远的黑龙江服刑,刑满之后就在劳改农场留了下来,并且把家眷也接到了北大荒一起生活。
然而,那个放跑两个地主的内奸,一直没有抓获。
【奇葩批斗会】
一九七四年,我十岁,在大队小学上四年级。有一天,老师通知不上课,全校师生集中到公社大会堂里开斗地主大会。那年月,公社、大队、生产小队经常召开批斗大会,而每次召开批斗大会都少不了把傅XX押来批斗,也都要求我们小学生参加旁听,接受教育;但像今天本大队小学独立自主地组织一场批斗大会,还是很少见的。主持批斗大会的,是傅老师;他是傅XX的亲侄儿,是本小学校长。只见傅老师走到主席台中间发出一声大喝:将狗地主傅XX押上来!一个脖颈上挂块大牌子、赤着脚、佝偻着腰身的糟老头子,就被两个腰扎武装带、手持红缨枪的高年级同学(也叫红小兵)反绑着双手摁着脑袋,推到了全校师生面前。随后,以同样的方式又押出一个人来,同学们都认得,他是傅XX的儿子,外号叫虾弓。虾弓正值壮年,按说,一巴掌甩出去,这样的小学生可以扇倒一大片,却乖乖地将脑袋垂下来,将腰身弯下来,弯成一张弓,从弓背上翘起两只胳膊,让两个小学生押着头踅上台来。上台作批斗发言的,除了邀请来的贫农社员之外,还有两个小学生,一个是三年级的,另一个是一年级的。这两个小学生是一对亲兄弟,是傅XX的亲孙子,是虾弓的亲侄儿。只见兄弟俩轮番上阵,用那奶声奶气的、断断续续的、毫无逻辑的发言相互补充,将爷爷和伯伯在旧社会的剥削罪行一桩桩、一件件地列数了出来,又将他们偷别人家自留地里的南瓜、偷生产队稻草的新罪行揭发了出来。兄弟俩每揭发出一条罪状,都能掀起会场上愤怒的浪潮,傅老师都要站起来,要么走到地主父子身后踹他们一脚、让他们低头认罪,要么带领全体师生高呼打倒地主、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
我是个呆子,看到别人鼓掌了,就使劲地鼓掌,听到傅老师领头喊口号了,紧跟着举起小拳头大声地呼喊口号。多年以后,我在想:为什么要把虾弓押来,与傅XX同台批斗呢?因为爹是地主,子女必然是地主,这是那个年代特有的逻辑。为什么主持批斗会的是傅老师而不是别人呢?不错,他是校长,理应站在斗争的最前列;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大义灭亲,对于批斗者来说,最能体现自己的政治觉悟,斗与自己越亲的人,斗得越狠,就是觉悟越高;而对于组织者来说,可以最大限度地摧毁斗争对象的人格尊严,可以最大限度地争取旁观者的同情和群众的响应,从而将批斗大会推向高潮;傅老师作为上进心极强的青年才俊,需要这么一个立功机会来为他的前程铺路,因而,将批斗者与组织者集于一身,当仁不让地主持起这场批斗会来了。两个孙子都是孩子,没有是非判别能力,也不需要立功表现,为什么必须上台作批斗发言呢?因为不是站在劳动人民一边,就是站在剥削阶级一边,任何人没有第三方立场;作为出生于地主家庭、先天地戴着地主崽子的帽子的孩子,如果没有勇气脖颈上挂块大牌子,与爷爷、伯伯站在一起,承受来自老师和同学的、极尽人格侮辱的批斗,那么,必须学会做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忤逆子孙,用最下流最恶毒的语言,去批斗自己的爷爷、伯伯乃至亲爹亲娘;阶级斗争的狂飙把这小小年纪的兄弟俩,逼到了这样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至于,爷爷在旧社会剥削劳动人民的情形,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俩孙子怎么看得见?伯伯在解放前只是个七八岁的孩童,怎么能够剥削压迫到广大的贫下中农?在学校里上学的兄弟俩,怎么发现得了爷爷、伯伯偷南瓜和偷稻草的事?诸如此类问题,便都不值一提了;因为,这些连三岁小孩子都骗不过去的谎话,从兄弟俩的嘴里说出来,竟能大行其道——没有人怀疑,没有人责问,反而获得阵阵掌声。
至于徐XX和他的家眷,因为远在天边的北大荒劳改农场,无法把他们押到现场来批斗,只能作罢。几个没有斗过瘾的老师和同学尖叫起来,渲泄着不能现场批斗他的遗憾。
听着别人的控诉和尖叫,我心里发虚,就低着头,用双手捂着耳朵。我娘已于上一年去世。娘在世的时候,从来不在我面前说她的家庭身世。我爷爷是贫农,我爹是贫农,想必我娘也是贫农。但是,公社里、大队里每次开过批斗会,总有人对着我娘的后背指指点点,这又让我觉得,我娘的贫农成份非常可疑。
一次次的批斗大会和忆苦思甜教育,激发并强化了老师和同学们对地主、对放跑两个地主的那个内奸的仇恨,也加深了我对落到地主崽子的黑洞里去的恐惧。
【反动与裂变】
暑假里,小孩子最重要的事就是跟随大人上山砍柴。
有一次,我跟随邻居大哥去远山砍柴,在山铺里歇脚吃饭。山铺的主人是一位“搭搭”。在福建腔里,把爷爷叫作搭搭(音译)。我们这一带,相当一部分人的祖先是从福建、江西迁徙来的,因而福建腔、江西腔和本地的龙游腔并行不悖。这位爷爷平时说的是福建腔,因而我们都叫他搭搭。搭搭得知我是谁家的孩子之后,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外公是大地主。
在此之前,我已感知到,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的外公是大地主;那个从铜钵殿逃跑的地主徐XX是我的大舅;傅XX则是我奶奶的堂弟,按照辈份,我应该叫他舅公。我的伪装眼看就要被搭搭戳穿,害怕极了,哭着争辩道:我连外公都没有,哪来的地主?搭搭您胡说,您才是大地主。
搭搭要是能当大地主就好了,祖宗的脸上也有光了。对于我的抢白,搭搭一点也不气恼,现在打倒了叫地主,也叫狗地主,以前叫大户,也叫东家佬,是很受乡里人尊重的呢。我们这里是山区,搭搭还是你这么大的时候,腌毛竹料造土纸很出名,无论哪条沟垅走进去,都有几个竹料腌塘,都有几道捞纸槽坊,家家户户的劳力也基本上在纸槽里讨生活,做得好的就成了大户,我们这一带出了好多大户。你叫舅公的那个地主,他的搭搭,搭搭的搭搭,就是造纸的,纸槽越开越多,因而傅家几代下来都是大户,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老大户。你外公是穷苦人,是从江西那边逃荒过来的,来的时候,只挑着一担空箩筐,在傅家的纸槽里当挑工,挑了十几年,竟能置下三道纸槽和几十亩田地,还盖了三座大瓦屋,成了新大户。成了大户之后,家里雇了十几二十来个长短工帮忙做,你外公还是起早贪黑,上山下田干活都是自己去的。大户不开纸槽是发不了财,但穷苦人到哪里去讨生活呀?
搭搭,地主难道不剥削帮工吗?我忍不住问道。
搭搭吧嗒吧嗒吸着旱烟,吸完一筒旱烟,磕掉烟灰才接着说:从我们公社通向山外去的那条汽车路,在做成汽车路以前,是一块块溪石铺砌的官路,乡里人叫大路,槽纸和山货出山,生产生活物资进山,都走这条大路。修这条大路的时候,就是大户出钱小户出力。你外公和傅家在抢纸槽生意上是对头,在修路上却是一样出钱,大户人家嘛,做人就是大气些。大户不出钱,能修起来吗?不修起来,山里人的生活怎么过?路修出来了,大户小户,富人穷人,都是一样走的呀,你说谁剥削谁了?
搭搭在旧社会,是受雇于地主的挑山工,一生没有上过学。我不明白,搭搭为什么要帮地主说话。我长大后才明白,搭搭说的是真话,那朴素的真话,道出了一个高深的社会发展规律:要致富,先修路。没有路,山区人民要生存,要造纸,那是一句空谈。而要修路,没有大户牵头,也是一句空谈。搭搭当年讲的话,我至今还依稀记得。
搭搭继续说:人们常说亲戚做官做府,不如大户一头老牛牯。意思是说,小户遇到困难,当大官的亲戚不一定帮得上忙,大户一头牛倒是帮了大忙,因为牛可以借来耕地呀。没山没地的小户,要到大户山上砍柴或者挖笋,只要向大户说一声,无论哪个大户,都会答应的:树种留着,柴竹随便砍去;冬笋春笋只要不糟蹋,尽管挖些去吃。哪像现在,斗来斗去,人都没法活了,哎……
随着搭搭的一声叹息,我的脑海里立刻跳闪出傅家侄儿斗叔叔、孙子斗爷爷的画面。多年以后回想搭搭说的话,觉得对极了。那个年代子孙批斗祖宗,乡亲揭发乡亲,邻里残害邻里,撕裂亲情乡情的事还少吗?人性人情,在没完没了的批斗中退化到禽兽不如的地步了。
搭搭停顿了一会,似乎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之中:乡亲邻居遇到困难,长工短工遇到困难,只要向你外公说起,你外公都会出钱接济的。你外公家的一个长工,说好的媳妇娶不进门,你外公就拿出了自己的钱,这是把长工当成自己的子女看待呀。下屋阿公,他也是你外公家的长工,他就说你外公是好人。傅家也不是坏人。那年闹饥荒,本乡本村的,周边乡村的,外地的,逃荒人一拨一拨的。傅家蒸起来的馒头,一箩筐一箩筐的,放在大路口,见逃荒要饭的人就撒……
在这个远离村庄、几乎无人光顾的山棚里,我听到了与课堂上、与批斗会上完全不一样的声音。啊,被打倒批臭的我外公、舅公、大舅他们,竟有人记他们的恩、念他们的好啊。啊,地主,并不都是剥削劳动人民的寄生虫,有些是励精图治、吃苦耐劳的实干家,有些是振兴山乡经济、造福一方百姓的领路人,有些是扶危济困、修桥铺路的大善人啊。我的内心在挣扎,在裂变。我的胸膛一起一伏,喘不过气来。末了,长期郁积在我心头的阶级仇恨悄然消退,代之而起的,是对外公、对舅公和大舅的敬仰之情。
既然,舅公和大舅都是好人,那么,放跑这两个地主的内奸也就不是坏人了呀。搭搭的一席话,也动摇了我对那个内奸的看法。
【寻找开锁人】
一九七九年,党和政府对建国以来阶级斗争扩大化的做法进行了深刻反思,平反了一大批冤假错案。脱去地主帽子、恢复政治名誉的舅公整天笑呵呵地在村街上走动,与那些同情过他遭遇的人打招呼,以这种最朴质的方式表达感谢;也与那些批斗过他的人问好,体现出不计前嫌的豁达。一九八一年,舅公因病去世。他在弥留之际,半躺在床上,眼望着窗外的天空,显得很茫然。身边的亲属都明白,他被人家救过命,而这个救命恩人是谁还不知道,就这样告别人世,他不甘心呀。舅公带着遗憾去世了,而我那远在北大荒的大舅,能不能在有生之年见到救命恩人呢?我想我不能置身事外了,我要通过我的寻访,让那个神秘的开锁人浮出水面。
一九八二年,我高中毕业。生产劳动之余,我把村里村外可能的知情人梳理了一遍。首先想到的是小学里主持批斗会的傅老师,可是,掐指一推算,这起案件发生时,傅老师才三四岁,可见,他是不知情的。
我又想到了守山铺的搭搭。可惜呀,搭搭已于两年前去世了。
村里有传言,冯婶跟舅公、跟大舅都带点亲戚,当年冯光头是看守,冯婶从冯光头那里骗取牢门钥匙,然后趁夜进入铜钵殿打开了牢锁;事后,冯婶嫁给了冯光头。我去探问,冯婶极力否认。我仔细一想,冯婶当年才十三四岁,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翻过铜钵殿高高的院墙?就算跟冯光头串通好了,怎么可能打开牢锁而不惊动除冯光头之外的其他看守?放跑地主之后又怎么可能躲得过公安局的侦查?看来,这是村人随意猜测,以讹传讹罢了。
记得守山铺的搭搭说过我外公帮长工娶媳妇的事,会不会是那个长工报恩于东家才铤而走险救人的呢?我写信问大舅,大舅的回信印证了此事,但那个长工是谁,因为是外公手上经办的事,且几十年过去,他也说不上来。下屋阿公曾在我外公家做过长工,只有从他这里寻找线索了。下屋阿公和我外公是江西老乡,在江西腔里,把爷爷叫作“阿公”,他住在我爷爷的下屋,所以,晚辈人都称呼他下屋阿公。我去的时候,他正坐在门槛上歇息,我就凑过去坐他身边:阿公今天不下地啊,问您点事,您可得说实话呀。当年我外公家有多少长工?有没有一个我外公出钱替他娶媳妇的长工?
你外公有三座纸槽了呀,还有几十亩田地,总有二十来个长工吧;你外公帮长工娶媳妇,有这事,但不记得是哪座纸槽的长工。下屋阿公说,你外公是菩萨心肠,见不得乡亲挨饿呀,随便哪个乡亲,问你外公借钱借粮都是很好借的。收留我在他的纸槽里做工,我才吃饱了饭,后来还娶了媳妇。你外公真是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