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大葱蘸酱(散文)
一
大葱蘸酱算不上名菜,严格来说,它甚至算不上一道菜,却勾着每个东北人的魂儿。
葱是自己家小园儿种的,叶子修长、翠绿,葱白细润、纤薄、一层层包裹得严丝合缝,不似买来的葱,看着个头很大,却多空心,皮糙肉厚,也没有嚼劲儿。庄稼人都喜欢自己栽葱,闲了便挖几锹土洒在葱根,名曰“备垄”。几番备垄后,葱就长得水灵灵的,白嫩纤薄,又长又直,看着漂亮,吃着够味儿。
酱也是自己动手做的。每到腊月,人们就忙开了。挑黄豆,炒黄豆,打黄豆。每到这个时候,整个村子就飘着豆香味。炒黄豆是有讲究的,火要一小绺一小绺地烧,这样炒出来的黄豆才珠圆玉润,活色生香。炒好的黄豆粉成末,加水压成酱块。发酵之后再粉成末,加水加盐后,再过一个月左右,经过再次发酵,这酱就算做成了。百家酱百家味,做酱是最考验人的活了,若是炒黄豆时火大了,做出来的酱就发苦,颜色也是黑的,让人看着没食欲。若是二次发酵时温度过高,做出来的酱就臭烘烘的,没有酱香气,吃着也不爽口。
我姥姥是最会做酱的,她炒的黄豆色泽诱人,吃到嘴里酥脆生香。妈妈说,她小时候每次背着姥姥炒的黄豆,去生产队里磨黄豆面。看场院的倔脾气的老宋头都连声夸赞,说姥姥豆子炒得好。姥姥下酱时还有一个小窃门:把大粒盐放锅里炒热,再放在酱缸的最上层。按姥姥的说法,叫“糊巴盐下糊巴酱”。具体的原理我说不清,反正妈妈一直用姥姥教的决窍做酱,村里人也都说妈妈做的酱好吃。
慢工才出细活儿,好酱才能配葱。“大葱蘸酱",重在一个“蘸”字。一根大葱直接插到酱碟里,一口饭,一口葱蘸酱,腮帮子撑得鼓鼓的,大葱在嘴里咔咔做响,这通常是男人们的吃法。别说不卫生,自己家里,没那么多讲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口啃葱,吃的就是这酣畅淋漓的感觉。更多人是把葱掐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扒一口饭,吃一段葱。葱的香辣、酱的醇厚、饭的软糯,就是再挑剔的口味,也能满足。记得小时候,妈妈喜欢把葱掐成小段后,再竖着撕成两半,然后蘸酱吃,而那时候的我,手指还没那么灵活,没那么有力,撕不动葱,只能一层一层地剥开吃,我便认为葱撕着吃,要比剥着吃更香些,这念头一直固执地持续到现在,估计是小时候太过渴望的缘故吧。我最喜欢吃“夹包”。把葱叶掐成两三寸长,一只筷子从葱叶一头探进去,顺势一划,葱叶便由圆筒变成了长方,再蘸了酱放在饭上,用筷子分别按住葱叶的两头,稍用力夹起,葱叶里就夹进了米饭,不多不少,正好一口的量。筷子慢慢地划,嘴巴细细地嚼,念头都在葱上,心思都在酱上,吃得有滋有味,日子都跟着增色不少。
二
冬天,可以配上煮好的萝卜干、干白菜,再打个鸡蛋酱,绿色纯天然,鲜香味美不油腻,只这一个菜,就能让人吃个小肚溜圆了。若是配以黄瓜条、各种小青菜、两寸见方的干豆腐,放在一起,就是名副其实的一道菜了,名曰“裹菜”。顾名思义,要把小青菜、黄瓜条、葱、酱统统放在干豆腐上,卷成筒状食用。这一口下去,香、辣、咸、鲜、各种味道融合交错,弥漫在唇齿间,让你吃了这口,还想下一口,每每有这道菜,总能多吃一碗饭。多吃一碗饭,就是对菜最大的肯定。
那年,妈妈把姥姥接到家里,做了一大桌子的好菜。那时,姥姥已经因病而双眼失明,吃饭只能靠手摸索了。妈妈把菜一样一样地夹到她碗里,姥姥吃了几口说:“大闺女,我想吃点葱蘸酱,给妈打点鸡蛋酱吧。”妈妈赶紧下地给姥姥做了一碗鸡蛋酱,又去小园儿掰了几片白菜叶,把白菜叶摊开,均匀地撒上一层切好的大葱,再撒一层香菜段,放两小勺鸡蛋酱抹勺,又盛一碗米饭,把白菜叶收拢,裹住葱酱饭,做成了一个饭包。姥姥捧着饭包吃得极香。我从没见妈妈做饭做得那么细致,细致到包了两回才把饭包送到姥姥手中,也从没见过姥姥的那种神情,似笑又似哭。姥姥边吃边说:“你们小时候吃饭包,都是我给你们包,那时候你们可真能吃啊,一顿得两三个饭包。”过了半年,姥姥就走了,姥姥去世的那几年,妈妈再没吃过饭包。
大葱蘸酱就是东北人丢不掉的念想儿。为什么东北人都喜欢吃大葱蘸酱呢?原因无外乎四点:一、大葱便宜。闯关东的人们经过长途跋涉,踏上东北这片土地时,积蓄早已用尽,种点精贵庄稼都得拿去换钱贴补家用。只有大葱可栽可种,埋到土里就能活,不需要什么成本,也卖不了几个钱,庄户人才舍得吃。二、大葱能增进食欲。那些咸菜疙瘩就稀粥、窝窝头的日子,想必是难熬的。有了大葱,舌头活泛了,稀粥也多了几分香气。三、大葱好储存。东北的冬天寒冷漫长,白菜萝卜娇嫩,冷了就冻、热了就烂,总是留不住。大葱就皮实得很,秋天起了葱,随便找个地方一丟。到了冬天,即便大葱冻得像根棍子,拿到屋子里化透了,也像刚从地里拔出来一样,丝毫不影响口感。四、大葱有营养。老家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一个母亲把亲生儿子送到了香瓜地里去看瓜,把继子送到葱地去看葱,告诉他们守啥吃啥。结果一个月后,亲生儿子死了,继子却养得又白又胖。故事的可信度不高,却足以说明,老祖宗很早就认识到葱是养人的。
老一辈人爱吃大葱蘸酱,也爱种葱做酱,葱里融进了浓得化不开的情结;酱里酿出了多得讲不完的故事。大葱就伴着酱一辈一辈蘸了下来,蘸了陈年往事,便吃出余味悠长;蘸了豪情壮志,便吃出意气风发;蘸了儿女情长,便吃出风花雪月;蘸了闲情逸趣,便吃出东篱南山。大葱蘸酱,蘸出了泼辣风格,吃出了东北特色。大葱看着清清白白,吃着火辣爽口。这清清白白正如东北汉子,有话讲在明面,有事冲在前头,做事干干净净,说话亮亮堂堂。火辣爽口恰似东北妞儿,热情泼辣,坦然执着,敢爱敢恨又敢拼,不给别人找麻烦,也不让自己受委屈。
东北人、东北味儿,大葱蘸酱,就是这个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