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路】潭柘寺寻宝(散文)
一
北京的寺庙,要数藏匿于门头沟区西南的潭柘山麓的潭柘寺最为著名。从本源说,“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幽州一寺,禅宗立佛,名震遐迩。
一同在北京教育学院进修的学友张则桥给我列出的旅游攻略上,第一个景点就是“潭柘寺寻宝”几个字。
他显然是有准备的。说道,读徐霞客游记,发现,这位“千古奇人”每临一地,先探访寺庙,然后才是登山涉河。我不知此说是否真实,但他对旅游的确有自己的见解。他并不信佛,从他对家乡附近的寺庙游感看,我由衷深信。
鲁南名寺枣庄甘泉寺,秀甲天下,灵冠鲁南,但不钟情“千年银杏佑伽蓝”,那就是没有找到读懂名寺历史的章节。泰山半麓的普照寺,若不玩味“门前几曲流水”,就理解不了“普照”的原本出处。在他看来,各寺皆有“宝”,得宝知趣,才是旅游的真正意义。
他还说,寻宝要一个人去,看的是寻宝人的眼光眼界。
学友的话,让我无法做攻略。旅游可以选择路线移步换景,而“寻宝”历来是偶得,若有定数,就不是藏宝了。
他还说,寻宝比作诗难。“偶得佳句共剪窗”,是闲则诗,而寻宝则是难言其妙,“偶得”的境界不一样。
二
举目潭柘山,轻云浮荡,似被敲击木鱼的声乐弄住,徘徊于树巅,所谓参天并非高耸,原来是一种视觉的恍惚。云聚云笼,“问云何处花最多”?这是错觉,应该是云为古刹隐寺而流连啊。真的是“云笼远岫愁千片”,李煜的眼光很透彻。我知潜于山中的寺庙又名“岫云寺”,翠黛弄云色,是诗意,也是愁绪吧?古刹在树木的掩映中,或藏或匿,或翘出飞檐,或射出黛色。我反而感觉难以找到入口,更不知宝物所在,身处缥缈与朦胧。
古今庙宇古刹大致无异,佛寺格局一律,大雄宝殿之“大雄”是佛的德号,跪拜佛祖,威仪大千。真正具有烟火意义的是“天王殿”,护佛弥勒起居于此,也是最具威武之气的所在。舍利随佛祖,我是俗人,不以为宝。何为四个天王,手持金杵,目含威慑。我断定有宝于此,果然,殿外的宣介木刻上写得很清楚。潭柘寺镇寺之宝也不遮掩,莫非是在游览时代,生怕人们“宝山空回”?
一口“宝锅”蹲踞殿前。我抚摸着宝锅,读着简介,反而觉得好笑。啊,佛家也是将人间灶事奉为圭皋,谁言僧佛不食人间烟火!
宝锅,直径1.85米,展臂丈量,觉得怀抱不够。或许,这宝锅是在告诉我,人的怀抱无论怎样伸展,都不够博大啊。宝锅深1.1米,我想做饭时,应该是出家人绕锅释放习俗情怀的时候吧?我试着用“黄金比例”来理解这口宝锅,可根本不能合乎黄金定律的判断。我想,或许,有一种美,是要超越和突破原本我们框定的尺寸吧,有时候人们并非要获得控制感,而是要一种无拘无束的恣肆,这样的宝锅是否也包含着这样的意义?僧侣们的生活已经被金科玉律拘囿其中,不是他们遭受不了束缚,而是要在被束缚里还要获得身心的适度自由吧?我这些想法的获得,若没有宝锅,实在不能得。
我还在想,为何将一口大锅置于天王殿前呢?佛俗本不可分吧,民以食为天,是不是也在解释这个“天”字,不可亵渎的是生命赖以生存的饮食。也许这是一个俗人的解,我觉得还是有道理的。
在东跨院北房西次间还要一口更大的宝锅。我凭窗而望。不大的房间,被一面大锅占据着,这种安置有什么样的意义?我设身处地,迈动脚步却不入,似乎这里也有排斥杂念、一心饮食的佛理启迪。宝锅直径4米、深2米许,或许可以看出铸锅时,潭柘寺佛僧之众,我可以在佛殿凭意揣想,不拘佛威,所以我很喜欢“威仪”一词,再次感知修道者应具备的风姿仪态。我不知这是不是世界上硕大无比的锅,真正天下第一的,不是拿外形来攀比的。据说,这口宝锅一次煮粥能贮米10石,需16个小时才能煮熟。八个时辰,有没有更深层的意思,我不知,但确定有的是可以给人足够的醒事悟理的时间,或许在“煮”的过程中,学会坚守?不熟不能出锅,半生得不到美味,可能都是当年佛僧们早已参透的佛理了。由于锅大底厚,必须文火慢沸,故而熬好的粥才既粘且香。上个大学,四年本科,与修佛相比是速成了;一旦进入佛门,十年八年是短,长达毕生的太多。这样做的意义我不是很赞同,但对精专于一的态度,我崇拜有加。人生治学,“术业有专攻”,文火是必要条件,也是功力考验吧,否则哪有博成。
关于这两口宝锅,还有“泼砂不漏米”之说,随着熬粥时的不断搅动,砂石会沉入锅底的凹陷处。据说,佛寺煮米从来无需淘米。淘米,留下的是干净的米粒,淘汰掉的是砂砾。这本无可说道的,但在佛家看来,米粒在煮沸的过程中,自然上浮,而砂砾沉淀入底也是物理,大锅底部是做了“容砂器”的。锅可“容砂”,人的胸怀也应该比眼前的巨锅要大很多,当然也可以容得下别人的谬错,甚至是不敬,宽以容人,气量就不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了,沉淀砂砾,并非任之,锅底用火,融化便是。我还想,文火恰好是修道的火候,滤掉砂砾才是学佛得道的根本。人有邪念,嗔贪痴,如仅凭说教让人祛除,实在不易,人性在于顿悟才可自戒。佛家有“扬善”之说,宝锅是在诠释这样的佛义?砂砾在锅中也沸腾,但总不能与香米一样盈香。
有典故说“尺璧非宝”,径尺之璧足够大的,但并非是宝?潭柘寺的宝锅硕大无媲,也应该符合古人对宝的鉴定观念吧,大锅非宝,那么什么才是宝?玉璧经过时光打磨,时光在玉璧上留下痕迹,才是宝;大锅给了佛僧,也包括我们观者,最有禅性的觉悟,可能就是宝锅里藏着的宝。
宝物可以拥有,不一定占有。以悟为宝,人生得趣;以物为宝,只可藏而有之。我寻开窍的智慧之宝,铁锅也会说话。
胸怀与智慧是成比例的,一个人始终保持着一种审美的人生态度,就会超脱,不会产生狭隘的占有欲望。
三
潭柘寺的宝物从来不藏掖着,都是晒出来的,沿着环曲的庑廊,穿过绿男红女的空隙,寻觅着古刹的壁绘曲檐,记着殿前石刻上介绍潭柘寺的“石鱼”,挤进人群,抚摸一下那条高悬着的“鱼”的温度,蹭蹭手气,希望可以“世代有余”(“鱼”和“余”谐音),我也俗了一把。
石鱼长1.7米,重150公斤。两根铁索穿过鱼鳍,悬于龙王殿前。也许是众人摸鱼,鱼身石色也变得油滋滋的,掩盖了石之本色,仿佛古铜所制。层鳞有序,鳞花灿烂;鱼首刻纹,简约神似;鱼尾卷云,五彩呈祥的感觉顿生,虽一色,却眼前有祥云卷彩之影。
驻足看石鱼的传奇故事,看着看着,悲悯的情怀顿生。
石鱼乃南海龙王的心爱之物,每逢庆典,龙母要击鱼奏乐。妙乐传到天宫,王母娘娘甚爱其声。龙王偷偷将石鱼献给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敲击它时,却发不出声音来,王母娘娘很不高兴,就问太上老君:“这是何等宝物,怎么我敲击它就不出声音呢?”太上老君回答道:“这是下界之物,怎么能供到天上来呢?还是还回去吧。”
此时正值北方大旱,瘟疫流行,玉皇大帝体恤民间疾苦,就委派石鱼夜奔凡界,解救疫民,祛灾除难。
某夜,潭柘寺内狂风大作,雷雨交加,一道白光从天而降,落在了潭柘寺大雄宝殿前的台基上,打更守夜的僧人,听到院中“咕咚”一声巨响,心中一惊,赶忙举灯前去查看,发现是一条大石鱼。忙向老方丈禀报情况,老方丈取手合十,闭目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此物乃天上玉皇所赐,天下有望啊。它定会为民除灾解难啊。”于是就命人将石鱼悬挂于龙王殿前廊檐下,供游人香客们观瞻祈福。
关于古刹庙宇的传说,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故事。凡是宗教文化,都离不开玉帝天王的影子,但能够将传说与民间疾苦联系起来,不管处于故事的逻辑需要,还是臆造,起码都透射着关照民生的朴素情怀。读书也好,念佛也罢,逃离红尘,寄身禅佛,是一种选择,无可厚非。但世间的书,佛界的经,有哪一篇不是念人生的甘苦滋味!给游览增加点趣味的,看见石鱼,记住一段故事;猎奇者丰富见闻,知道世上有木鱼还有石鱼;读懂禅佛者,面对石鱼,应该生出“悯生”两个字。
我也趁着游客放下敲鱼的木锤,轻击几下,突然看到壁上的诗:“警醒红尘名利客,一声梵呪遍三千。”每击一锤,都是梵呪,梵语说的什么?并未有文字写出,想想传说,念及生民疾苦,胜过鸿篇巨制了。
据身边的游客说,敲击石鱼不同部位可发出五音之妙。我天生五音不全,辨声耳力不济,不敢再拾锤击鱼。但我听到的只有一个音符,足够了。我以情怀为宝。每教高中语文名篇,析其文理,究其文法,情采主旨,以为情调,忽视了那些文字透露出的悯怀苍生的韵味。杜甫所吟《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不惜力气,推举“卒章显志”之妙,“大庇天下寒士”的情怀被轻轻搁置。一个教师,若是只会敲击木鱼,召集学生,咿呀念书,是否有失“传道”之本真呢?
一个修佛之人,端坐净虑,击打木鱼,能否敲出一腔情怀?如果只是把自己终年封存在山岚寺内,壳子在,而灵魂得不到“击鱼”之声的撞击,是否也是“误了此身”?这也许也是潭柘寺没有申明的寺规佛法?
木鱼,取“鱼日夜不合目”之意,故刻木象鱼,击之,用以诫昼夜思道。潭柘寺独悬石鱼,警示意义不言自明。按佛家所言,木鱼通木愚。启迪思虑,去愚取智。潭柘寺有“鱼”为石制,独有金石之音,这不是宝,又是什么!不求拥有占有,记存心底,宝便是真得真传了。于我而言,真的是石破天惊。
四
一口宝锅,虽为煮饭而造,却蕴意太重;一条石鱼,来自玉帝所赐,昼夜亮目看着人间,情怀太深。我无法获宝而归,寻一石阶随地而坐。
看来这潭柘寺,的确是中外驰名。一单身行客,微黄的头发,棕色的皮肤,背一军用包,也近我而坐。处于礼貌,我用“hi”以示亲近。老外回应一句“你好!”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语言距离,口音地道,纯粹的北京话,京腔温润,笑意将两个字上了色彩。
原来他是“老北京”了,在北京理工大学读书6年了,一比来北京的时间,我算“老外”。他的名字一长串,记不清,他让我叫他“华君”,说这是他的中文名字。
华君本是印度裔,随先祖迁居西班牙定居,家境并非富庶,但向往北京,确切地说是向往潭柘寺。他说,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这个话本应我来给他宣讲,我感觉他越俎代庖了,一个老外来给我普及潭柘寺的知识,其中必有一种见人一定要倾诉的情结,我必须倾听。
他之所以姓“华”,源于对潭柘寺的膜拜。在唐代武则天万岁通天年间,佛教高僧华严和尚来潭柘寺开山建寺,持《华严经》以为净业,潭柘寺就成为了幽州地区第一座确定了宗派的寺院,潭柘寺得到兴盛。可我想,这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说,他的先祖是东印度的底哇答思,在明朝曾经慕名来潭柘寺学习佛法,终老于此。我不知是否真实,但追念先祖足迹,选择在中国留学,这份情怀就是不忘根基,我用我们华夏的寻根思想来理解他的举动,频频点头。
他说,潭柘寺的每一寸土地,每一道台阶,都踏过先祖的足印,他不懂得佛法,也不解供奉香火,但他每年都选择时日来潭柘寺,记下自己在中国寻根的经历,算是对先祖的最好怀念。
改革开放的标志在于人文交流,民相亲人相近,才有崭新的局面。关于潭柘寺的沿革历史知之甚少,只能做一个倾听者,但我是热情的听者,应该在华君的回忆里是可以写上的一笔的。
他算不算我的朋友,一面之交吧,我们在台阶上站立,留下合影照片,但我的相机里保存了照片,他在记忆里留下了一个愿意倾听他诉说的影像。
诗人白居易有句曰:“临觞赠一言,此言真可宝。”我和华君坐在石阶清谈,哪有什么把盏赠言,只有一段不再相见的念想,但听华君一番话,我以为宝。华君和我的合影还藏在我的相册,世界显得那么狭小,总有一份因相遇而皆成的缘,将人的关系拉近。中国,总有一种吸引,无论时长多远,总会给人寻觅的冲动。
袁枚诗人有诗句说:“春风如贵客,一到便繁华。”我想说,贵客如春风,一到便繁华。打开国门,春风荡漾,宾至如归,繁华岂止是潭柘寺,还有大江南北。
每一次美好的遇见,都有如获至宝的感觉,这也是人生佳境。我想,“天涯若比邻”,将距离感拉近,不就是时赐缘宝么?
五
游览潭柘寺,我也有俗愿,总得寻得一件宝,以为纪念,这也是我每游必得的习惯。
寺外一角,人头攒动,遮阳伞围住了场子四周。
是奇石卖场。潭柘寺隶属门头沟,此地多峡谷沟壑,我就知红石谷特别有名,天然水晶奇石,不说俯拾皆是,偶得的几率很大。见摊位多书“门头沟奇石”字样,于是便生藏石的想法,潭柘山行寻宝石,也是小趣。俗语说,盛世集藏。凡石之奇,皆可称品,世上无面目一样的石头,正如无两片相同的树叶,石头可品,品之得意。我迅速做着赏石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