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并非偶遇(小说·旗帜)
一
老狱警把楚汉关进六号牢房。牢房内已有三人,其中一人穿着黑色羊绒外套坐着;另两人在大通铺上,一个头朝里,一个头朝外躺着。他们听见门响,神经质从铺上蹦到地下。尔后,十分恭敬贴墙站在一边。他们不是欢迎楚汉,而是他身后站着的老狱警。
老狱警走了,三人像狼见到猎物一般,忽地围拢上来。一个被抛光了脑袋的小个子,仰着脸,瞪着一对细小的耗子眼,用很浓重的“老呔”口音问:“小子,你为啥进来的?”楚汉没理他。
“和你说话呢,你妈的是哑巴?”另一个脑袋瓜虽然倍亮,却明显中间有三道疤。他操着一口地道的唐州话,骂骂咧咧,乘楚汉不备,一个下勾拳直捣前胸。
来者不善。楚汉略微一个垫步,躲过歹毒一击。他眼皮子都没抬起来,阴着脸,呼出一口气,脚下站了一个不丁不八的攻击姿势,五指关节收拢成拳,发出清脆“嘎巴”声。
刀疤脸的脸色变了一变,没有接下去做第二个动作,他还没有挨揍,似乎感觉到楚汉提拳的威力。他退也不是,打也不是,僵在那儿没动地方。
看似稳重,长着一脸小麻子的中年人,度着方步,扫了楚汉几眼。尔后,坐到大通铺的边上,冲他咧嘴一笑。
沉默。六号牢房里死一般寂静,地上掉根针都能听得见。
自打楚汉关进六号牢房,眼睛在房内溜了一圈,他要先熟悉一下居住的环境。
屋子很小,不会超出七平米。门,是铁栅栏的门子,上面挂着一把特大号铁将军。灰白水泥墙壁上铺满尘土,在东南侧屋顶上的角落里,还挂着一个小小蜘蛛网,中间吊着一只土碣色小蜘蛛。南侧有一个挺高的窗口,却用大拇指粗的钢筋焊成坚固的栅栏,想透过窗口看看外面的世界,简直跟坐井观天差不多,只能看见屁股大一块地方。最扎眼的是屋顶东北角那儿,安着摄像头,这只独眼无处不在。
楚汉找了一个墙角,默默蹲下,从走进六号牢房,始终没说一句话。
须臾,只见小麻脸扭过身子,皮笑肉不笑地操着城北口音问:“兄弟,犯啥事?”
楚汉听小麻脸的语气很平和,看不出恶意,但这种人绝对深藏不露。他脸色十分冰冷,由牙缝里蹦出四个字:“梁上君子。”
尽管声音不大,在狭小六号牢房里,余下两人听得清清楚楚。
小个子把光头凑上来,一口“老呔”味:“这买卖好,一本万利。”
刀疤脸望着楚汉淡定自若的神色,不知是恭维还是讽刺,不凉不热说:“看来你小子有点本领。”
楚汉轻蔑一笑,没理他的茬。
“哦,是三只手,不含糊。”小麻脸说话带刺,看上去是这屋子的老大。
楚汉未置可否,并且,他们是谁还没搞清,不愿意瞎掺和。
时值中午,到了吃饭时间。看守所大师傅推着一辆小推车,上面装着两大笸箩玉米面窝头,来到牢房门前,老狱警拿钥匙打开六号牢门。楚汉瞅瞅窝头,暗自苦笑。
小个子光头自告奋勇,抄起看守所发给他的黄色饭盆,打了四个窝头,两块咸菜,还有两盆白菜汤。
楚汉看着室内三人,窝头咸菜吃得神色各异。
刀疤脸嘴里嚼着窝头,吃出来的声音,叫人心里起麻筋,嘴里嚼几下,“咕咚咕咚”喝两口菜汤,还觉得挺舒服的样儿。
小个子光头则不然,一手两窝头,问楚汉吃不吃,他摇摇头。这人小,饭量却大得出奇,四个窝头眨眼不见,还顺便把两饭盆菜汤灌了缝。
小麻脸吃饭倒挺斯文,一手拿着一个黄橙橙窝头,金元宝似的把玩着;另一手抓着半块咸菜,只是不时地用手掰下一小块窝头,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其实,可以断定,他绝不是在品窝头的滋味。
楚汉假寐着,装作睡觉的样子,心中暗想:如果我那哥们老蜘蛛动用他的关系,我出去是迟早的事。只是老蜘蛛肯定还不知我被抓,这才最要命。他找不到我,会不会想到我被抓?我的手机连同身份证还有一张四千多块钱的银行卡,进看守所时被老狱警扣下,与外界联系被切断,我成了聋子。看来,我得想辙。
老蜘蛛是楚汉的哥们。
二
老狱警站在六号牢房门口,板着一张僵硬的脸,四人都赶紧站起来。老狱警手指着刀疤脸,厉声喝道:“虾米,你出来。”虾米就是刀疤脸,大号叫夏米。虾米被老狱警戴上铐子,走出六号牢房。
只见小个子光头一脸献媚,讨好问:“马哥,你说虾米一提审,会不会要出头?”
小麻脸用手拍一下他的光头,不耐烦说:“去去,滚一边去,自个的事还管不过来,替别人瞎操心。”
小个子瞪着一双失神的小耗子眼,耷拉下光头说:“我、我这不想掏掏底吗?”
小麻脸似乎在号子里待得时间久了,资格老了,用教训口吻说:“掏你妈的粪,想好自个咋对付,别到时胡说八道把自个绕进去。”
躺在大通铺一侧的楚汉,眯着眼睛,听着小麻脸和小个子光头两人的对话,觉得无聊。他翻了一下身,想自己心事:派出所小警司让老狱警把我放在六号牢房,肯定没好心眼,从刀疤脸打出的那一拳便知,他是要利用犯人教育我。如果,刀疤脸再举拳,估计这家伙就躺在医院里了。还好,他识趣,看出我的震慑力,乖乖蔫巴回去。至于这两人,小麻脸长得挺富态,说话慢声拉语,肚子里应该有玩意,看上去是官面上的人。小个子光头没多大能水,一瞅那对耗子眼,就知道他有奶便是娘。
这时,楚汉被人用手捅了一下。他微睁开眼,见是小麻脸。
小麻脸问:“兄弟,带进烟了吗?”
楚汉清楚,在号子里,吸烟违规。烟,成了奢侈品,一根烟能顶上外面一盒甚至几盒的价钱。尤其在有牢头的号子,烟都由牢头掌管,等他抽的剩下烟屁股,才赏给别人。他点头:“有烟,没火。”
小麻脸闻听楚汉有烟,麻脸上的小疙瘩顿时亮堂起来:“那就好办,小个子,火。”
楚汉以为小个子光头的手里或者说在哪里藏着火。只听小个子光头好像很开心答应一声:“好咧!”他的手里即没火柴,也无打火机,而是从自己破棉被里掏出一块破棉絮,用手捻捻,又拿起半袋汰渍牌的洗衣粉,倒在破棉絮上一小撮,搓了个捻子。小个子光头跪着爬到大通铺底下,掏出鞋底大的一块木板。
楚汉看愣了。
小麻脸的警惕性蛮高,他让楚汉用身体挡住安在墙角的摄像头的视线,自己则站在牢门口放风。
小个子光头蹲在地上,撅着屁股在水泥地面上,将破棉花捻放在小木板下,双手用力,狠搓几下。怪不怪,摩擦后的破棉絮冒出一股青烟。他拿起来,用嘴吹风,破棉花捻竟钻出火星。
楚汉一看,这简直就是钻木取火的高新技术,没想到,在大狱里发挥到了极致,真他妈的能人。
小个子光头晃了晃手里着了火的破棉花捻,低声叫:“着了着了,烟,烟。”
如梦初醒的楚汉,坐在通铺上撩起自己的裤脚,翻过来,里边有一个拉锁,拉开。他从裤脚一个小兜里掏出压瘪的一盒软玉溪,里面只剩下三四根,递给小个子光头。
小个子一瞅是玉溪烟,咧嘴乐了,拿出一根,叼在嘴角,点着火,又把烟盒递给楚汉,这个过程不足一分钟。
别人裤兜衣兜,是在外面,而楚汉的兜是在裤脚,这是他自己设计的,只图方便而已。哪知,这个裤脚兜有了大用。在被关进号子之前,老狱警让他把裤兜衣兜翻过来,把随身东西搜走,包括现金和银行卡,没料到他暗藏玄机。
楚汉从烟盒里拿出两根,顺手递给小麻脸一根,对着火,三人美滋滋享受着尼古丁带来的快感。
许久,刀疤脸提审回来,脑袋快扎进裤裆里。不用问,就看出来,他这人咋呼得凶,骨头软。他带着哭腔说:“马哥呀,这下子我彻底玩完,这帮雷子忒厉害,我扛不住了,你帮我拿拿主意。”
小麻脸不屑瞟一眼哭丧着脸的刀疤脸,戏谑说:“虾米,我看你嘴头挺硬的,咋没扛住?没听人说吗?抗拒从严回家转,坦白从宽牢底坐穿,认命吧你。”
“我就是想早点回家,可谁知,嗨……”
小麻脸撇撇嘴说:“中啦中啦,别说了,屎壳郎郎嗑浆杆——你就那泡虫。”
刀疤脸垂头丧气,蜷缩到大通铺上不再吭声。
楚汉仰面躺在大通铺上,望着屋顶上小灯泡泛出的昏暗亮光,一天水米未打牙,肚子开始叫唤起来。
小个子光头吃饱喝足,躺下一会儿,呼噜声起。
刀疤脸虽也躺下,却像烙大饼翻来覆去折个儿。显然,他还在想着去南盐的事情。
小麻脸一声不吭,躺在他的范围内没动窝,也没睡着。
屋子有些阴冷,使人无法入睡。楚汉躺在大通铺的硬木板床上,眼前浮现出被派出所小警们抓住的情景。
他悄悄找到坐落在城北的一溜小别墅,这些人家都是有钱大户,不是官场上的就是商场上的,普通百姓家买不起这种高档的独门独院小洋楼。他装作闲逛的样儿,来到一溜别墅西头。这座别墅的名下,是县里姓贾的县委副书记。
他是一个扒手,说白了就一小偷,也有管他叫贼的。他开始是从公共汽车上、火车站扒摸钱包入手。后来越干胆子越大,竟然练成一个神偷。
直到有一天,他撞上老蜘蛛,栽在他手底下。他以为这下子完蛋了,肯定把他送进局子里去。没想到,老蜘蛛却说:“你这混账小子,脑子有毛病,你真要有那么大能耐,干嘛不去光顾一下哪些贪官?将来……”老蜘蛛对他网开一面,两人成了好友。
打那之后,他就瞄上了这些贪官污吏的有钱人家。
这是三间坐北朝南的二层小楼,中间是一个两间的客厅,东侧是一个卧室,前面则是一处三间的平房倒座。
他见贾副书记走出家门,被一辆黑色奥迪A6接走,便从西侧院墙上“飘”了过去。三米多高院墙,他两手扒砖缝,双脚一蹬,简直如履平地,“嗖嗖”两三下进了院子。他侧耳细听,院里很静,看来贾家的人不在,轻轻拉开客厅玻璃门。
他摸进客厅,一目了然。除电视沙发外,就是后墙柜子上摆着各色瓶瓶罐罐,他不懂那玩意是不是古董。但直觉告诉他,值钱的东西,人家绝不会放在明处显摆。
他蹑足潜踪,走进东侧卧室,也没人。靠墙有一个大床和一个衣柜,最显眼的地方,是靠床头的两个单人黑色皮质沙发,一般人家都把这东西放在客厅。
他四处撒目,没啥可着刀的地方,只有沙发让他起了疑,用手推了推,很沉。他双手用力,将沙发挪了窝,用手摸摸,里面好像挺瓷实。他掏出挂在钥匙扣上的万能工具袋,从里面取出一把小刀子。将沙发割开一个小口,把手探进。之后,心中一阵窃喜,凭直觉,这是成捆成捆百元大钞。
当他刚要把沙发的口子往大撕开一些,看个仔细,耳听从楼上传来脚步声。觑眼一瞧,坏了,从二楼走下一位妇人,赶紧闪到门后。
妇人到客厅微微一愣,便径直走进卧室。妇人发现沙发不在原地,惊得脸上变了颜色。紧接着,发现门后有人。妇人更是惊慌失措,大声喊叫:“啊啊,你干啥的?小、小偷。”
他不想事情没办妥,还让人家抓个现行,更不想为此与妇人发生冲突。他夺门便逃。
“跑?哪跑。”耳边炸雷似地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他惊愕瞪大了眼,两腿竟没敢挪地方。这是妇人的儿子,竟也在家。门口处的小伙子二十几岁年纪,论打,两个也不是对手,只是人家手里拿着一根电警棍,虎视眈眈盯着他,叫他心里发毛。
他盯着小伙子手里的电警棍,两手一抱拳,说:“大哥大哥,求你放过我,放过我。”
年轻小伙跨一步上前,高压电棍在他抱拳作揖的手上不停地冒着火花,他不敢动弹一下。
小伙子嘴巴也没闲着,大骂:“你他妈的少给我装蒜,你们这号人记吃不记打。派出所的已经到了,我放了你,警察也不会放你。”
城区派出所民警来的真快,五分钟到了贾家门外。他被警察们反拧过手,戴上铐子,推搡着上了一辆面包警车。警车一路鸣着警笛把他押到派出所。
在派出所,一个小警司给他录口供,旁边一个穿着和小警司同样的警服,却没警号,是协警,给他录音。
小警司坐在老板桌后的椅子上,在上面铺开一本格子纸,写着他的供述。审讯结束,小警司让他在讯问笔录上签了名字,又摁了一个手印。然后,气哼哼把他丢进看守所。
正是小警司一句话,老狱警把他丢进六号牢房。
三
在城北县看守所,楚汉度过初冬最难熬的一夜。这一夜,六号牢房的灯始终亮着。他无丝毫睡意,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一昼夜不吃不睡已成习惯。只是,他没进过看守所,里面情况不熟悉,更何况,这三人是什么来路,一概不知,他选择少说话,多观察。
翌日,刚吃罢早饭。
“楚汉,你出来。”昨天的老狱警换成今天的小警司,他冲着六号牢房喊。
门打开,楚汉走出双手就被戴上手铐。他在小警司前面走,牢房离着大门口还有一段距离,待走到大铁门那儿,抬头望了望如洗天空。天,好大。人在外面时,从来没感觉天有多大,有多美。一夜之间,他的观念改变,官法如炉。
在看守所大门的旁边,有一个角门,门开着。楚汉被带到一间四周用不锈钢栅栏固定的房间,门口上方写着提审室。进屋之后,他坐在一把固定铁椅子上,对面栅栏桌子后面坐着一位二警司,还有一位小员警,看来两人是来审讯他。不过,这二警司不再是派出所小警司。他说:“我们是县公安局刑警大队的。”案子转到刑警队,说明案情重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