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除夕，刘老太原本冷冷清清的家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喧闹时光，儿子，儿媳，闺女，女婿，孙子，孙媳，孙女，孙女婿，重孙子都走马灯似地过来看她，嘘寒问暖，好在他们大都相继离开，否则这80平米的地方真容不下。
　　 留下来吃年夜饭的自然是没有理由溜掉的人，三个儿子三个儿媳，外加闺女巧玲，还有一个就是老三的孙子小虎，他爸妈给他生了个小妹妹，自然顾不上，留他跟爷爷奶奶了。小家伙正上二年级，憨状可掬，嘴巴还甜，挺招人喜欢，几个人有事没事都逗这个“开心果”。
　　 不去逗这个小人，几个大人还真没什么正经话可说。母亲老了，过了年就91了，身体大不如前了，身边儿离不开人了。之前誓言旦旦为她养老的巧玲明显很难担此重任，从小娇生惯养懒惰成性，办事虎头蛇尾，别说勤洗勤换了，连适合老年人吃的饭菜她都做不来，然而，为母亲养老的好处她是早已拿到手软了，她的儿子被姥娘从小看到大;老宅拆迁顺便优先安置了她的住房，老太太东户她西户;老太太的工资归她所有，而她只提供日常开销；老太太吃的药和保健品要多少给她报销多少，老爹留下的那些钱都要被她花光了，还落个孝顺闺女的美名。按理说子女都有赡养的义务，轮流照顾好是好，问题是咋让这个弯儿拐回来呢。老太太固执己见，为人强势，认为只有亲闺女才会贴心照顾娘，媳妇都是外人，三个媳妇谁都没入她的法眼，也没必要留后路在媳妇那儿做铺垫，一生都不肯向谁低头，现在仍然不肯向岁月妥协，自己老得做不成饭了，“她〔巧玲〕好歹让我吃点就行，58年60年都没饿死我，现在恁多能吃的还能让我饿死？”这种生存要求谁有脸说出去？话不当紧，上次吃了凉透的披萨饼造成肠梗阻，她在医院住了半个月。
　　 首先，送敬老院的想法不能有，被邻里笑话;其次，让老太太归属某一儿子也不太合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照顾老人这种事当然是女人更得心应手，不过看样子三个媳妇谁都不会主动揽这活儿。在场的人个个心知肚明，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谁都不去碰这导火索。
　　 三个媳妇三个姓倒能想到一块儿说到一块儿，闺女照顾娘天经地义，又没让她吃亏有啥不满的？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局外人插什么嘴，眼不见心不烦，看见了也当没看见。
　　 单说老太太喜欢闺女，你都不知道她没闺女时，想闺女想到什么程度，婚后一连生四子〔其中一个夭折〕，失望之余，只因为老三长得白净，取名“小玉”，从来不让穿开裆裤，穿花衣服还梳小辫子，扬言要当闺女养了，荒唐不？直到四十岁上才得一女，喜极而泣，千思万想取名“巧玲”，宝贝疙瘩一般，被一家人宠成了公主。巧玲不愧是刘老太的衣钵传人，跟她妈一样巧言善辩，说话滴水不漏，从不直来直去，而是曲折婉转地把好处捞到手。但是勤快婆娘养个懒闺女，你还别不信，当娘的手脚麻利把家务活儿干完了，闺女干啥？等吃等喝呗，叫她干啥都是个“不会”，自然而然就养成了好逸恶劳的习惯。这个妈还真管用，一直管到年过半百，转个身就走了娘家，脏衣服进去干净衣服出来，空肚子进去打着嗝儿出来，刘老太有时也去她家，那是去打扫卫生的。
　　 远亲不如近邻，更何况是亲闺女，刘老太太能顾住自己时刘家兄弟也省心，除非有要事很少回来。那年老太太不慎摔住了腿，媳妇们先后回来探望，她顺其自然地把金子贴到了闺女脸上，“巧玲守着我哩，怕我落下毛病炖排骨炒鸡子蒸鱼，变着样儿让我吃，我就爱喝手擀汤面条，她给我做好端跟前，说，俺嫂子们都忙着干活哩带孙子哩忙得跟啥样，有我在就别让她们来回跑了。”
　　 “谁还能没个事儿，俺来了就不使她了。”天长日久，媳妇们对这种欲盖弥彰的伎俩早已看穿，该干啥干啥，还要把巧玲夸赞一番.大媳妇说“有巧玲在，俺妯娌们太放心了，这小棉袄轻便、暖和、贴心，这是你修来的福气积下的德，你要不长寿老天爷都不讲理了。”二媳妇说“都说侄女像姑外甥像舅，俺那闺女要是像她姑我就烧高香了。”三媳妇说，“你看看你的那些老姐妹谁比得上你，挂金戴银等吃等喝，你是越活越滋润啊。”过后三人交换意见时都说：一个心都在闺女身上哩，还吃手擀面哩，她闺女怕是面都和不成一团儿，想着吧。爱屋及乌,投其所好，谁都不去捅破那层窗户纸，反而再糊上一层，让真相蒙进鼓里，“小样儿，你最好骑老虎背上别下来！省得麻烦我们。”
　　 每年这时候，嫂子们争着钻厨房，“巧玲给咱妈做一年饭了，今天当一回客，坐那里等着。”巧玲没有机会展示厨艺自然也没有机会露馅儿，妈老了，做不成饭了，辛辣味重的东西还吃不成，她不会做也不想做，游手好闲惯了，舍不得花力气下功夫，加上老公和儿子平时不在家，她十有八九都是买来包子和稀饭让老妈对付，妈越来越依赖她，她越来越感觉到妈就是自己扛不起甩不掉的包袱，压得她身心憔悴。家门口，心里总是五味杂陈，选左选右举棋不定，右边的门里孤苦伶仃的老妈正巴望着，她不想进去，但是听不见里面的动静又放心不下，自己已经退休在家，能找个什么理由把妈推给别人呢，心口堵着无名火，烦恼，郁闷，愁死个人呀。
　　 饭菜端上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举杯欢庆，老太太又长一岁了，祝她在新的一年里生活愉快幸福安康。
　　 兄弟们推杯换盏，相互祝福，家宴在祥和的气氛中进行着。
　　 “老奶，你老翘着手指头干啥？菜都夹不住。”坐在老太太身边儿的小虎突然问话。
　　 “吃啥哩，我来我来”。巧玲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这一着急狐狸尾巴也露了出来，横眉怒目，正言厉色“给你夹了这么多你不吃，偏去捣那藕干啥？凉巴巴的。”
　　 “俺爷爷说了，爱吃啥捣啥，够不着了站起来。姑奶，俺老奶吃不下恁多肉，她想吃片藕你为啥不让吃？是她的指甲太长了，拿不稳筷子。”小虎才不怕事大，“老奶，俺老师说了要勤剪指甲勤洗手，你留长指甲就是不讲卫生，拿东西不方便，不小心折了还会流血，可疼啦。”
　　 老二拿着手机正拍视频，准备发出去让亲戚朋友都看看，尬了，进退两难，既没有理由停下来，又不能给老娘的指甲来个特写。三兄弟当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不过早已习惯成自然，宠着她护着她不让嫂子们为难她，积累下来的隐患迟早都会暴露的。
　　 巧玲的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不自然地笑笑，她能解释说她突击打扫了卫生，给老妈理了发洗了澡修了脚独把这事给忘了？显然不能，这指甲谁看都不是两三个月能长成的。
　　 “你老奶啊，不干活儿，碰不到指甲。娘家家世显赫，她是名副其实的大小姐，就爱指挥别人干活儿，十指不沾阳春水。”说着，把自己的手伸出来，大拇指和中指捏在一起，翘着指头空转几下，“懂么？这叫兰花指，她喜欢这样。”
　　 “哦，是这样。”小虎缅甸地一笑，也伸出手来比划兰花指，“俺奶奶教我勤学好问，看到的字大声读出来，如果错了家人会帮我纠正的。不过俺爷爷说你们几个的衣服都是老奶一针一线手工缝制的，要花很多时间呢。”
　　 “那是后来，再后来都是穿买的。”巧玲没好气地说，百密一疏，为过这个年她可是一周都没进麻将室了，洗床单换被罩，清灶台抹桌子，扫窗户拖地累得都快要站不起来了，会不会被人盯住指甲不放？
　　 此刻，刘老太小心翼翼地藏起她的兰花指，大气都不敢出。自己生的自己养的自己万般疼爱的，尚且冷落她给她脸色，她能奢望换别人来照顾她？只怪自己老了，不中用了，老伴儿早点来接她就好了，别再给谁捅娄子，别再给谁添麻烦。
　　 “童言无忌，孩子的话别往心里去”。三嫂立马解决了她的后顾之忧，“小虎，你姑奶怎么会不让她的亲妈吃东西呐，那是怕她吃了凉东西闹肚子，过后不舒服。那姑奶照顾老人细致周到，一般人还真比不上她。”
　　 二嫂应声道，“谁不吃都得让她吃，只要吃得起，你老奶每天吃的好东西比天天下馆子能高出几十倍，你看你老奶多硬朗，除了有点儿眼花耳背，口齿清楚，不胖不瘦，不糊涂，这都是各类保健品供养的结果，那人参呀蛋白粉呀可不是白吃的。”
　　 “巧玲在咱妈身上是下了真功夫，尽心尽力，面面俱到，有爱心有耐心有恒心，换了谁来照顾她都不会放心。新的一年里希望你再接再厉，来，大嫂敬你一杯。”
　　 巧玲接过来一饮而尽，二嫂三嫂端的还得喝，喝吧，喝个半醉半醒这戏好接着往下唱。
　　 大家敬酒这当儿，小虎放下筷子弯腰在茶几的抽屉里翻找东西，别人问起时，他一根手指放嘴唇上嘘——，小声说“俺老奶悄悄地跟我说她不想留长指甲，碍事儿，剪子就在抽屉她不敢用，看不清，我来帮她。”
　　 “哈哈，原来好东西都在这儿。”小虎拿出个瓶子，“灵芝孢子粉，这个字是读bao吧？”
　　 他眼珠子一转接下来只念认识的，“生产日期2016年8月25日，有效期至2018年8月25日，咦，现在不是2019年了吗？”
　　 再拿起一瓶，晃晃，还很多，“生产日期2016年5月15日，有效期至2018年5月15日，我错了吗？现在是2019了呀，今天是2月4日。老奶，这个你天天吃吗？”
　　 “没有，我还没你认字多，还好忘事，你姑奶不来我啥也不敢动。你要喜欢你拿走。”
　　 “不能吃了，这都过期了，是不是过期了？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大瓮声瓮气吐出两字，“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