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等 爱(小说)
一
灵儿,人如其名,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这双眼睛,全方位无死角超立体地将灵儿的灵气呈现。
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灵儿背起少有的双肩背书包,开始求学之旅。开学前一天,灵儿的母亲特地跑到我家,和我妈唠家常,很委婉地表达了希望我在学校多照顾灵儿的意思。我妈把我叫到跟前儿,豪气干云地和灵儿母亲表态:“你放心,只要毅儿在,绝不让灵儿受欺负!”
我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从她拍胸脯说大实话的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已经被定格!
开学第一天,我早早地起床,胡乱扒拉几口早饭,提溜起土黄色斜肩书包,到灵儿家。灵儿刚起床,睡眼惺忪,哈欠连天。灵儿的母亲一边帮她扎羊角辫,一边笑着说:“毅儿,这么早呀,灵儿刚起床,你得多等会儿了!”我说:“婶儿,没事儿,我愿意等!”灵儿母亲被我的直率逗笑了,说:“好孩子!”
扎好辫子,灵儿开始刷牙,牙刷在她的手里顺从乖巧,尽职尽责,灵活地和牙齿摩擦,制造出洁白丰腴的泡沫。原来刷牙也可以这么富有美感,我正胡乱想着,灵儿用稚嫩白皙的小手,拿起牙杯,开始漱口。灵儿用嘴含住一小口水,然后轻轻地抖动下巴,两个小腮帮儿便有节奏地一起一伏,起伏交替几下,随着一声轻"噗”,水优美地落向大地。
刷完牙,灵儿开始洗脸。灵儿先用水瓢舀冷水,倒进脸盆里,再小心翼翼地提起暖水瓶,将开水缓缓倒入脸盆,一边倒一边用另一只手试水温。调好水,灵儿将毛巾铺向盆底,毛巾在灵儿双手的轻抚下,愉悦地吸水,饱满时,被灵儿轻轻抓起,弱弱地拧,最后,以刚刚好的湿润度,和灵儿的小脸蛋亲密接触。
当灵儿端起饭碗时,灵儿的母亲催促到:“灵儿,动作快点儿,你毅儿哥哥都等了快半小时了!”我接过话茬:“婶儿,真的没事,我愿意等!”然后,又扭头看向灵儿:“你慢慢吃,咱们不会迟到的!”
走在上学的路上,我赋予自己护花使者的使命。我让灵儿走在前面,为了确保她离路两边的洼地或水沟远点儿,我时不时地提醒她靠左或者靠右。灵儿在我的指挥下,微调脚步,时不时地回头看看我,我立刻提醒她:“看路,小心摔跤!”
到了学校,我把灵儿送到她的教室门口,叮嘱说:“放学铃儿响了,你就把书包收拾好,坐在座位上等,我会尽快来这里,然后咱们一起回家。”灵儿点点头,答:“嗯嗯!”
放学铃声响起,班主任还没有放我们走的意思,我的心里像被猫抓一样,时不时地看看门外,怕灵儿在教室里等着急了。班主任“放学”两个字刚说出口,我就提起书包,冲出教室,心情之迫切,就好像去追一列即将启程的火车。
我始终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跑,虽然只有近五十米的直线距离,在灵儿教室门口收住步子的时候,我还是有些气喘吁吁。教室里只有灵儿一个人,我更加自责,让我略感安慰的是,灵儿并没有坐立不安,而是端坐在书桌前,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我轻手轻脚地走进教室,在快到灵儿身边时,轻声细语地说:“灵儿,回家喽!”灵儿抬起头,大眼睛盯着我,轻轻地说:“哦。”那一刻,我忽然在想:“如果灵儿是我的亲妹妹,该多好!那我就可以时时刻刻陪着她!”
从那天开始,于我而言,上学不再是一件枯燥的事。与其说,我是灵儿的守护者,不如说,灵儿是我的快乐使者,她的出现,让我品尝到生活的美好。
二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中,我和灵儿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在村庄到学校的小路上,走过了三个寒来暑往。新学期伊始,我读五年级,灵儿三年级。
每一节课,我都全神贯注地听老师讲,条分缕析地做笔记。每一项作业,我都认认真真地完成。我的成绩稳居班级第一。
一个冬日的晚上,我写完作业正准备上床睡觉,隐约听到灵儿妈妈的声音。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堂屋,顾不上母亲和灵儿妈妈的寒暄,问:“婶儿,灵儿咋了?”
“唉,其实也没啥,就是被一道数学题难住了,想了很久,没做出来,我和你叔也帮不上忙。这会儿正在哭鼻子呢!”
“我去看看!”话音刚落,我已经冲到院门口。
看完题目,我开始循序渐进地引导灵儿理解题意,在我的旁敲侧击下,灵儿一步步完成了解答。灵儿将整个解题过程工工整整地写完时,终于破涕为笑。我也暗暗长出了一口气。
从那天开始,我忽然意识到,我的学习好,并不是因为我真的喜欢学习,如果没有灵儿,我学得再好,也不会快乐。所以,我开始厌学。课堂上,我要么思想溜号,要么揪住老师的口误或板书笔误,大做文章,把整个课堂搞得乌烟瘴气。所有的任课老师,都苦口婆心地找我谈话,找我父母谈话,丝毫没有效果,相反,老师每找我谈一次话,我就变本加厉一分。久而久之,老师对我的唯一要求就是,别影响到课堂纪律,其他的,随便。
上学期,我作业完成的好坏,完全取决于我的心情。下学期,我彻底地放任自我,没交过一次作业,每次考试,也是随随便便答几道题,然后就趴在课桌上睡大觉。
于是,我留了级。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丢人,反倒有几分得意。
灵儿读四年级,教室在我的教室隔壁。
新学期的第一次考试,我故技重施,把班主任气得暴跳如雷,本想在教室里好好教育我一番,又怕影响到其他学生,就用力指了指教室外面。我心领神会,潇洒地起身,一脸从容地走出教室,站在门口,静思己过。
下课铃声响起,考试时间还没到,我照旧站着,下意识地朝灵儿的教室门口看去,刚好与灵儿的目光撞上。灵儿的目光里充满了疑问。
放学回家的路上,灵儿问我:“毅儿哥哥,你到底怎么了?你那么聪明,为什么就是不肯好好学习呢?”
我说:“我在等。”
“等?等什么?学习还要等的吗?”
“对,别人等不等,我管不着,但是,我必须等。”
灵儿的眼睛里写满了不明白。
我又留了级。
再开学,灵儿就和我是一个班了,不,应该说,再开学,灵儿终于和我同班了。
那一年的暑假,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暑假。其难熬程度,丝毫不亚于我后来高考失利的那个暑假。
三
终于熬到了开学。一大早,我就起了床,洗脸,刷牙,在穿衣镜前捯饬了半天头发,直到对镜子中的自己很满意了,才回到房间背起前一天晚上就收拾好的书包,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了灵儿家。
灵儿扎着马尾辫,正端着饭碗细嚼慢咽,看见衣装整齐的我,惊得差点噎着。我忙走到灵儿后面,轻拍她的后背,笑着说:“吓着女施主了,罪过罪过!”
灵儿扭过头,瞪了我一眼,问:“你还想不想让我好好吃饭了?”
我乖乖地坐到灵儿旁边的椅子上,等。
开学第一天,我全神贯注地听老师讲课,条分缕析地做好各科笔记,认认真真地完成各项作业。
玩世不恭的我,经过一个暑假,大彻大悟,脱胎换骨,蜕变成一个更加优秀、稳重的男孩。所有的老师都为我的转变而高兴,毫不吝啬对我的夸赞,生怕我一夜之间,又原形毕露。
开学的第一个月,班主任兼数学老师--张老师,只要一到教室,必定先转到我身边,半是询问半是讨好,和我聊天。一个月后,我认真如初。张老师放心了,所有老师都放心了。
正如灵儿所说,我是聪明的,我学不好,不是没能力,而是没端正态度。时机成熟之时,我端正态度,便将五六年级所有考试的第一名,尽收囊中。
那两年的学校生活,是我整个小学阶段最快乐的时光,不是因为我的优异成绩,也不是因为同学的羡慕、老师的表扬,而是因为,我和灵儿同班。
四
那个年代,没有普及九年义务教育,能否顺利升入初中,完全由毕业考试成绩定夺。于成绩一般的人而言,应该是一种不幸,因为他们有可能面临被淘汰的命运,从此与校园告别。可是,于我而言,却是一种幸运,这种幸运给我创造了等的机会—留级。
更让我觉得幸运的是,我不仅等到了和灵儿同班,也等到了和灵儿继续同校。因为,灵儿也收到了镇重点初中的录取通知书。
当我还沉浸在喜悦中时,我和灵儿不同班的事实,给我猝不及防泼了一盆冷水。我在二班,灵儿在三班。坚韧如我,怎么可能被这么一个小问题难住,隔壁班也不错,近水楼台。
我们面临的第一个难题,不是学习科目陡然增多,而是住校。学校实施全封闭化管理,每两周放一次假,期间无特殊情况,连校门都不能出。我从小被我妈放养,左邻右舍,亲朋好友,我经常光顾,被我踢破门槛儿的也不在少数,所以,很适应住校生活。
可是,灵儿不同。灵儿性格文静,是家中的独女,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从来不曾在任何亲戚家留宿过。可想而知,灵儿有多想家。
刚报到的前两天,我还可以在课间找找灵儿,和她说说话,稍稍缓解她的想家之苦。可是,没多久,我就发现,对于我和灵儿的独处和谈笑,总有同学投来异样的目光。
那一刻,我真的被难住了,我才意识到,我们已经步入了一个被世俗高度关注的敏感期,稍有不慎,便会误入歧途。虽然我清楚,我和灵儿是被误认为误入歧途的。就像现在,有一种饿,叫你妈认为你饿,道理都一样。即便如此,我也必须尽快让这种误解烟消云散。
我不再找灵儿聊天,甚至连她们教室门口,都不再逗留。没有我的插科打诨,灵儿沉浸在想家中,秀气的脸蛋儿难见笑颜。终于熬到了放假的日子,灵儿像一只被放飞的小鸟,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叽叽喳喳。
“你猜,我把什么带回家了?”灵儿问我。
“啊,你不会把粉笔黑板擦什么的顺回家吧?”
“怎么可能?”灵儿用拳头轻锤了我的后背。
“那是什么,咱教室里的桌子凳子你那细胳膊细腿儿的,也搬不动啊!”
“铅笔屑。”
“什么?铅笔屑?”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追问到。
“嗯,铅笔屑。”
“带回家当肥料吗,那东西好像不行吧!”
“一听就知道你好冷血!”
“啊,我冷血!”
“当然了,你没把她们当成家人看待。”
我没接话茬儿,继续听灵儿讲。
“铅笔是我从家里带到学校的,来的时候,铅笔是完好的,现在因为我,铅笔屑和铅笔分开了,已经很难过了,如果我再把她们丢在学校里,她们得伤心成什么样啊!所以,我一定要把她们带回家。”
听着灵儿的话,我的心既暖又疼。灵儿想家的问题,我必须尽快帮她解决。思来想去,我只能求助。我想了很多种求助办法,最后被我认为可行的,只有一种。
学校有位英语女老师,和我妈熟识,按照辈分,我应该叫姐,师专毕业两年,比我大六岁。我把灵儿介绍给这位姐姐,不曾想,姐姐非常喜欢灵儿的性格,经常趁着午休或者晚自习前的间隙,把灵儿叫到自己的宿舍,和灵儿聊家里的人和事,和灵儿分享好吃的零食。不到一个月,灵儿和这个姐姐相处得情同姐妹,想家的问题终于迎刃而解。
灵儿一旦专心起来,便是无敌的,学习科目增多,很多同学都不适应,灵儿却能合理安排时间,从容应对。灵儿好了,我自然也能安心学习了。
初中三年,我和灵儿的成绩不分伯仲,都稳定在年段前三十。付出终有收获,中考结束,我和灵儿都收到了县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五
步入高中,意味着我和灵儿都成了闯独木桥的千军万马中的一员。是被挤下桥,还是把别人挤下去,取决于我们的努力程度。
整个年段有十二个班,每个班都八九十人,根据学校往年的升学比例,只有排名在年段前一百,才有可能考入好的大学。如果说高考是比赛的终点,比赛从我们接到高中录取通知书那一刻,其实已经开始了,可是,我和灵儿都愣在原地,没挪步,因为我们没有资料,更不可能像现在的孩子这样,上衔接辅导班。
第一单元数学考,我九十二分,勉强及格,而灵儿只考了七十五分,总分的一半。我及时调整学习状态,琢磨更好的学习方法,在第二单元考试时,分数过百,而灵儿仍在及格线下徘徊。灵儿有些着急,我比灵儿更着急。每天,我们的时间被安排得满满当当的,从早上六点出操开始,到晚上十点自习结束,基本没有和同学交流的时间,更何况我和灵儿的教室根本不在同一楼层,我在二楼,她在四楼。
我既不能像小学那样留级,也无法像初中那样求助,一时半刻束手无策。
我们的日子像是上了发条的时钟,紧张有序。我们的神经像是逐步攀爬的过山车,每次月考就紧绷到一个小高峰,在成绩揭晓时稍稍放松,然后开始新的循环。
一转眼,高一第一学期结束了,期末考试如期而至。整个年段近千人,没有一个学生不想在光荣榜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可是,如果每个人都能上榜,光荣榜就失去意义了。所以,为了上榜,很多学生在早操开始前就起床晨读,在晚自习结束后,还自愿留在教室里复习。我和灵儿都在其中。
我渴望成绩早点揭晓,因为我希望在光荣榜上看到灵儿的名字。可是,我又怕成绩揭晓,因为之前的月考中,我都没有在光荣榜上找到灵儿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