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路】写给不朽的绿(散文)
一
我曾问一位年轻的彩妆师:世界上什么颜色最生动,最持久,不易老,可以不朽?
她不假思索回答我:绿色。她还吐出了几个诗意的词:绿肥红瘦,红颜易老……
她特别喜欢在设计了人物面部以后,在衣服上别一支绿,一根草,一条枝。她说是点缀。也是更好地体现她的设计思想,表现她对绿的独钟心情。
是啊,我想,就是在四季变化分明的北方,唯一可以不变的色彩就是绿,或许也因属于四季而显得普通了,但唯绿给我一种不朽的美感,绿,充满左右的时候不觉得,但少了绿,我们会失落。
喜欢绿的深邃与辽远。
没有一种颜色可以比绿更有超越与漫延的力量。最恣肆的底色是绿,在春的声音还没有作响的时候,草原上已经隐约窜出了绿的音符,且懵懂着,不知她是为谁而准备放飞,哦,其实,并不重要,绿就是自我张扬的色彩,于是才有了草原的广袤之绿,能够自成景色的是绿!我曾经站在希拉穆仁草原的边缘上,跟我呼市的朋友说,我想把这个草原当作我的绿茵场。朋友笑了说,你是胸怀最博大的人。这个草原有千余平方公里,我可以当作一枚足球场,两者的相似点未必在于广袤,因为绿色,才有了这样的想法,我面对草原的绿涌出了诗意。
朋友也赞同我的说法,是啊,来到这里,胸怀突然放大了,大得想抱住绿色的草原。
其实,驾车百公里就是为了去看绿的,但绿也并非是用视觉来感受的,我在草原对绿意有了更陶醉的力量。牛羊想打破草原的绿色,并非嫌草色单调,而成了随意散落于绿色杭绸上的珠子,白色的,晶莹欲滴,黝黑如游弋在锦缎上的幽灵,淡黄似熟透了的菠萝滚动在玉盘上。狭隘的比喻让人拘谨,在油绿打底的草原上,思绪可以无尽地放飞,比喻的美感自然跃出。我想,那些祖祖辈辈生活在草原上的牧民们,是否是被绿给粘贴在其上了,因为别处无法造就草原人恣肆奔放的性情,唯有不朽的绿的渍染才成,完全归结为基因与种族都是不够科学的。
人的想象力可以在绿上放飞。那些如珍珠的湖泊,就像镶嵌在绿上的眼睛,谁言“秋波流转”,我以为到了老秋,眼波就疲倦了,还是“春波顾盼”最好。稍微深入草原,天上降落的蒙古包,就像开在绿上草原上的白花,我仿佛可以闻到花之香。朋友说,能够嗅到蒙古包的香,实在是前所未闻。我告诉她,林清玄曾经说,几乎是所有的白花都很香,越是颜色艳丽的花越是缺乏芬芳。我说,人就如绿色如素花,越朴素单纯,越有内在的芳香。
一望无际的绿,如波浪款款地奔来,就像舞者抛弄着手中的绸缎,舞出动感的音乐,美妙从不间断,没有曲终幕谢的惆怅。绿,在草原是纵驰的,奔波的心,在草原上,在绿的染池里,更洗练,欢唱只能送给绿色,纵情需一个引子,绿就是这样的角色。
《诗经•那风•绿衣》里首句浪漫作吟:“绿兮衣兮……”是啊,绿可作衣制袍,千年不变的颜色,唯绿可依。举目看草原的天,蓝蓝的,千古牵引,蓝绿上下,不舍不弃。而且,我颠覆了色调的定义,蓝绿是冷还是暖?辽远和深邃,是寒冰纪的概念,还是可以穿越古今的火炬?我在草原,为“不朽”找到了注脚。
二
绿,是任何时空里都会出现的影子。回到离家40年的老街刘家大院,原有的七八户的四合院里的老人差不多都去世了,年轻的后辈也走了,但这里有我童年少年时候的故事,记忆还很清晰。我推开虚掩着大院的斑驳的门。废弃的已越百年的老院,如果没有了人烟,只有静寂与荒凉,这是我的第一感觉设想。可既然是老院,就应该有生命的滋养,不会人在院荒,那些无拘无束的绿,填满了院落的空白。没有烟火,屋墙院墙是潮湿的,绿爬满了墙,要染一屏绿色的帷幕,好像依然写着当年院落里人的生活,最美的是刘先叔的唢呐,常在晚饭后吹响,绿的色彩深浅不一,似乎就是唢呐的声调的缓急徐捷。低首看脚下,砖缝里渗出了绿,在砖面四周泛起了绿浪。屋顶的海草泛出岁月的苍白,正被绿绣着可爱的花,那些如星星般的多肉眨着绿眼睛。檐边的黛青的瓦沟里堆着浓绿,在阳光之下,绒绒的,暖暖的,似乎还在表达着当年的生机。有时候不一定人在就感到亲切,绿植不经意给了我很多美感,甚至可以唤起过往岁月里的人和事。
绿,可以让我的观摩生动起来。一只猫,从一垛枯柴顶上嗖地一下子窜上了墙头,碰翻了一墙的绿,墙头上的猫儿草摇摇晃晃,绿色上画着刚刚溜走的猫影儿。
是猫儿怀旧,还是绿色唤醒我的记忆?刘元的老母,我们叫她猫婶,她养猫不计其数,老街每家的猫都是她赠送的,我们家的“雪花猫”,是猫婶特意挑选给我们的。有些猫念旧,总是回到猫婶的身边,猫婶喂饱,吆喝着送走猫,那些猫反而听得懂猫婶的话,回到收留它的主人那。也有不听话的,猫婶叮嘱我们孩子抱着送到谁谁家……
猫在墙头上向我回眸,眼睛里带着惊惧,却又有似曾相识的意思,眼眶注满了两潭绿水,那是墙上的绿钻进了眼眸。我看着猫,猫注视着我这个陌生的人。绿色仿佛是一股暖流,沟通了人与猫的世界,联通了今天与过去的桥段。在绿色面前,我忘记了时间,了了惆怅。时空里的不朽,往往不是一件东西在时光里维持了多长的寿命,而是看能不能唤起人的情感寄托,唯此,才是不朽。绿,充满了眼界;绿,带来了生趣。如果说有一种色彩值得我们渴望,那就绿色,因为最难囚禁的是绿,最可让人唤醒唯美记忆的还是绿。
绿,是生命里昂扬的节奏,无论曾经走逝的,还是将来奔放的,都可以用绿色唤来,用绿诠释,吟成生命的歌。
三
乘坐从北京到张家口的列车,总是有跳进绿水扎猛子的感觉。绿,在铁路沿线是一个个跳水池,是速度与山势创造的视觉错觉和难得美感。
穿行在燕山山脉,蜿蜒如蛇,火车冲刺进山洞,在大山的腹部,有憋足了气息的饱满感,只等从隧道口跳跃而出,眼前一亮,纵身而下,跌进酽绿里。八达岭隧道、居庸关隧道、青龙桥……一个个地穴桥涵,仿佛成了站台,可能就是为了给眼睛以充分的准备,洞外的绿格外分明,是扑眼而来的精灵。每跃出洞口,绿就透彻得夺目,加上火车的速度,或许漫山遍岭的绿都给揉碎了,快要榨出汁的样子,想伸出手,掬一抔,来不及,绿光闪着跳着退到了后面。仿佛又是一个硕大的榨汁容器,或者就是一个跳水池,不必因沉底而屏住呼吸,可尽情被酽绿淹没。索桥悬在绿的上空,恣意的绿光亲着索桥,人在火车车厢,感觉那绿的手好像要钻进车厢把人揪出去一样,连闭上眼,眼皮上都是泛着动态的绿。在车上,我念着“春风又绿江南岸”,想当年文学评论课上对一个“绿”字的好处的分析,总是在文字上绕来绕去,不得新意。在这次穿透绿色的旅行里,速度给了我新颖的解析角度。我想,王安石也必定是在飞奔的轿子上的感觉才吟出这千古不朽的名句吧?那时没有记录影像和视频的工具,王安石首创了以诗记录绿色滋蔓、春推绿波、绿色演变的动态画面,且是慢镜头,此时的绿,最唯美。
是绿的力量不朽,还是绿因为诗而不朽?有时候真的无法弄清。朱自清的《绿》对绿意的柔怀情长无人可比,梅雨潭的绿啊,“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世上有酒“女儿红”,天下有绿“女儿绿”,朱自清的父亲情怀给了绿色,多么唯美的名字啊!我喜欢前几年台湾入围金曲的《森林中跳跃的绿》,节奏起伏,绿光闪烁,像音符跳跃,似飞梦惊醒。曲子用“跳跃的绿”四个字来凸显主题,真的是无以伦比的美,对绿的把握神奇而美妙。
每个人心中的绿,都是赋予了独特的诗意的。去年春末,我带着外孙去看那香海新区的藤,几十里,随地势搭建的高地起伏的长廊,将繁茂的紫藤披在身上,本是要看花的,却花还没有开,我们只能拾步藤廊,沉浸在藤绿里。我惊诧于绿的纵意,停下脚步,想捧上一捧藤绿,看看没有人注意,想装进衣兜,占有欲突然膨胀,可我只是想随时可以摸摸这种绿,我说这种绿是“婆娑的绿”,是生命的底色。外孙说,不合适,到盛夏才是“婆娑的绿”,春天是“年轻的绿”。哦,我真的无言,享受外孙关于绿的见解,是啊,他将“年轻”两个字给了绿,也给了我。
我想起英国的一首民谣《绿袖子幻想曲》。一个暴戾的男人爱上了一个身着绿裳的民间女子,但遥隔而不能得,只在梦中相遇,“绿袖子就是我金子的心”,男子以此缠绵,低沉度日,绿,成了他一生的魔法。不朽的绿啊,如此鬼魔般的驱使,绿写成了一段相思的经典,绿成了生命中唯美而不变的颜色。一种颜色,可以征服暴戾,可以让人生爱,这带着魔法的绿!
四
绿,是心中的不朽,更是荒凉里的追求。十年前去兰州,在中川机场下机,朋友接机,一路奔兰州。山荒岭秃,是这段路的基调。但路侧的山上,一行行矮小的树苗泛着微绿,岭头竖立着一个牌子写着:甘肃省青年植树基地。我在行进中用心解读那些弱小的绿苗,一抹清淡的绿,难以媲美“绿杨阴里白沙堤”,但生命的声音在贫瘠的地上奏响了。我生怕边塞的风会吹折了绿的腰身,感觉有些嫉恨“千倾绿畴平似掌”(王良谷句)的诗意了。再没有踏足甘肃土地,但那些孱弱的绿依然是我的惦记:如今应该是高若丈许?应该是绿林成屏障?记得我当时就要我的朋友停车路边,他很疑惑。我说我出现了高原反应,其实我被这点滴的绿感动了。我爬上了路边的岭脊,放眼望去,连绵的山,尽管还有些荒凉,黄土裸露着,时而被风吹起尘烟,但淡雅的绿丝带,已经现出环绕山岚的博大胸怀和心意了,与蓝蓝的天空浑然一体,安静纯粹。我觉得,灵魂也被这不放弃生命追求的精神乳汁洗染了一遍,空灵,而且舒心,我呼吸并不压抑,只因强力的精神可以填补空气的稀薄,或许是因为绿可以制造更多的氧。
生命里,绿是最活跃最生动的元素,无论怎样微弱,也是可以预见未来的,尽管此时绿是平静的,但奔放必然也属于绿,其间,给足了期待,这也是生命的律动本色,从丝绿点绿到片绿天下绿,绿是旋律,听着,就期待下一华章。
五
想起妈妈在世时逢年做绿豆腐。我曾经否定豆腐的白色,妈妈说,白色也纯,可过年总要弄出点生机来。“生机”是妈妈对日子的希望。妈妈从厚厚的杂草低下拔出葱绿的菠菜,在石臼里捣烂,挤出油绿的液汁,加进磨好的豆浆里,然后倒进大铁锅里煮沸,绿色在温度下被调匀,将白色的液体迅速转换成淡绿,再加入“蘸子”(即卤水),豆浆迅速凝成淡绿色的绸缎。最初,妈妈让我挨家送给邻居,还教我进门说一句“讨个彩头”的话,我不知何意,但知道是好话。之后,每年邻居也学着妈妈的手艺做绿豆腐,各种蔬菜叶子,只要是绿的,都可以掺加进去,图的是清爽的绿意和朴实的彩头。妈妈所谓的“彩头”,不是五彩缤纷,而是单纯的绿,正如她的心思,就一个字:直。
吃着绿豆腐,满口含绿,我那时就相信,凡是美食,应该有“色香味”的标准,而且色必须放在第一位,要饱口福,先要饱人的眼福。人间美味,原本并非食物的质地如何,其中有着不能释怀的情感和温暖的故事。
在艰苦的日子里,妈妈将绿色视为生活的底色,并非有什么心思端着调色板绘画,她已经从普通的诗意里走出来,提升着绿的境界,把绿当成了生活的真实元素。我想,绿是色彩元素里最生动最活跃的,在三原色里,首推的是绿。这种排序是生活的本色使然。
生产队上的女人上场干活,都裹着绿色的头巾,为了区别巾的主人,就在头巾的一角刺绣一朵自己喜欢的花,妈妈刺绣的是她喜欢的栀子花,她说,系在下巴处可以闻香。在六十年代,妈妈在秋末收集那些绿叶深藏起来,并非是诗意,她是为了给缺粮的日子加点副食品。她将未经霜的地瓜叶、辣椒叶,放进地窖里,盖上厚厚的杂草来保绿保鲜,做饼子要加进去,做“豆球”加得更多。出锅的时候,锅盖上都滴着绿,那才叫“苍翠欲滴”。有诗句曰:“吹绿东风又一年。”妈妈等不及了,留住东风给绿叶,唯有妈妈留得住。
绿色,就是妈妈生活的梦,绿是希望,梦是希望的载体。绿色的梦也传承到了我这里,爱一片简单而不朽的绿,让生活充满无限的生机。
绿,也属于诗意的,被绿染的诗句才新鲜。记得最美的田园诗,不是“采菊东篱下”,而是“绿树村边合”,是“新绿透纱窗”。近年,我很喜欢开车下乡,看美丽乡村,各有特色,但有一个“绿色”是共有的。绿色多情地包围着村子里的粉墙黛瓦,构成掩映扑朔的美感,常常心生偷杏的想法,过去偷杏都是取一个隐蔽的绿草窠,一跃而采下。“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我喜欢这动静结合的美景,青山绿水,正是这个时代的追求,古人心中的诗,真的变成了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的现实。
六
日子好了,没有花花绿绿就乏味了,我家养了五十几盆花草,年年岁岁花相似,春夏之交花盛开,其他月份剩下了绿色。好花不能常开,青春不能常在,若将眼光投向绿,那就没有无花时节的失望了。从季节上说,不争春光红,但放四季绿,这是绿的不朽啊!看看绿意恣肆,满舍生命的原色,心中多了一份自在,因为阳台上的绿植一律地叶面向阳,不想辜负每日射来的阳光,这就是绿的生命执着。有时候我想制造诗意,将水滴到绿叶上,唯有绿色可擎住露珠水珠,如此,绿彩可以流进赏绿人的眼底,水灵灵的绿,是随时可以制造的绿宝石。
其实,我妻子更有雷人之见。她说,绿可以降血压。我愕然。她说,有一种草就叫“降压草”,是绿色的,所以绿可以降血压。好吧,心念如此,妻子的血压这几年很正常,是否是降压草的绿让她保持了血压与心跳的平和,不得知,但绿色给了她最好的心情。我承认这是妻子的别解,不能认为她是牵强附会。
绿是不朽的色,年年看绿,岁岁有诗意,绿意的诗是无法写尽的。赏一帘春绿,尽享绿织的幽梦;面对一湾池塘,让绿波将淡雅娑婆的莲推送到岸边,直入心底。绿色打底了生活,从中吮吸绿的芳香,解读绿写成的诗句,永远不会因有多少诗人吟绿而江郎才尽。
绿,浸染着我们的生活,绿是四季都在吟唱的情歌,绿,并不因我们的好恶而绝情,依然咿咿呀呀,从千年的烟雨中,串起多少诗句,一唱三叹地走来……
绿,是最不朽的颜色。不朽就是永存,而且在不同人的心中不断翻出新意。亘古绿意轮回,沧桑无奈。
2019年12月1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