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范质:昨日像那东流水(随笔)
历史没有假设。
如果公元960年的赵匡胤没有发动那场兵变,那么五十岁的文官范质依旧当着后周的首席宰相,辅佐幼主柴宗训,直至去世。谥号追封,刻碑立传,一概不缺。他的内心,很感激后周开国皇帝郭威的知遇之恩。位极人臣,鞠躬尽瘁。
可他遇到了灾难,灭顶之灾。这是上天故意考验他的人格。
万万没想到,这个比他小十六岁的武将赵匡胤竟敢谋反,且筹划了一场心思缜密的兵变。晴天霹雳。昔日同僚要穿黄袍,还装出一副委屈赴任的姿态,范质几乎当场吐出一口老血,触柱身亡。
五代十国,百官之中,多为贰臣。这些人不想死。识时务者为俊杰。范质一意孤行的大义未免显得凄清。幼主还需照顾,家中还有老小。他又不能死。舍生取义,不难又难。
擦干眼泪,和着血吞,他领着一帮文官投诚了。
当然,事情也非这样简单。他的内心活动可写一部意识流长篇小说。起初的投诚带了诈降的性质,一有机会就要反扑的。可没想到后周的根基如此薄弱,这一后退,便是大势已去。
这一年,他一定衰老很多。
手握兵权的赵匡胤也擅权术,备了礼物,诚意满满登门告白,涕泗横流哭诉不易,更以宰相之位相许,一出又一出的苦情戏,范质也只有低头认命了。
这一认命,人就要抑郁的。
死又死不了,活着又那么痛苦。每到夜晚,辗转反侧,想起柴荣的嘱托,想起自己立下的誓言,更觉生不如死。
在内心经历了数千次的挣扎后,他决定顺应时为。他选了另一条路子,既然无法回到从前,那就耗尽余生所有的气力,来完成一场灵魂的自我赎罪吧。
一、道德上的修补
已为贰臣,公德既亏,唯靠私德弥补。范质当首辅几年,始终保持了清廉自守。平时粗茶淡饭,旧衣烂衫,以至于弄到家无余资,俭朴到令皇帝生疑的变态地步;每得朝廷的赏赐,又一应转赠孤寡老弱;大力举荐栋梁,吕馀庆、赵普等都因他的举荐步入相位,走上历史舞台。
范质这样的举动都是真诚地发自肺腑吗?非也。还是有作秀的成分。
可他必要感动别人,才能麻醉自己。接受别人的赞美,哪怕心口不一,可总比辱骂好。
在赞美声中,他也觉得灵魂升华了一点。他给侄儿写信,在《诫儿侄书》里说道:“即非救旱雨,岂是济川舟。天子未遐弃,日益素餐忧。黄河润千里,草木皆浸渍……”私德最上为美玉之德:“克己”,曰软,“复礼”,曰温。二者结合,为仁。
这也算是给范家后辈的一个解释。自古忠义难两全。无法尽忠,且就存仁。我本善良。
二、务政和修史双管齐下
白天,他忙于公事,革新官场冗沓。《宋史》记载,范质入宋,快刀斩乱麻,改革三个官场积陈的冗疾,时人都为之称快。一、废前朝坐论之礼,简明程序,大开奏御之门;二、定《南郊行礼图》,礼乐与仪制完备;三、摒除了退役宰相退位不退权,从地方上索要贿赂的恶习。
夜晚,他一心修史。范质一生勤勉,曾撰写《范鲁公集》《五代通录》百余卷,其卷集包括后梁至后周的历史《通录》六十五卷,这也是《旧五代史》的通行蓝本。他也建议修改法令,主持编纂后周的《显德刑律统类》,更以此为雏形,编纂北宋第一部法典《宋刑统》。
这些,他老人家都是付出了心血的。投入的每一次,忘了自己,也忘了痛苦。这些史论法典,都是在痛之花浇灌下的结晶。这是范质对古代刑法典的贡献,每次翻阅《宋刑统》,都要感念他老人家的不易。
《宋刑统》不是恶法,贯穿整部刑法的,是散发着人性光芒的仁者之心。
三、自我解压与自嘲
“大凡世人能鼻吸三斗醇醋,即可为宰相矣”。这是范质的一句心酸之言。身为贰臣,名节既亏,多多少少没有底气。有人理解尚可,若无人理解,那也只能任人奚落。
《资治通鉴》有引用一段范质对冯道的评价:“厚德稽古,宏才伟量,虽朝代迁贸,人无间言,屹若巨山,不可转也”。冯道也是贰臣,历经四朝十君,名声并不及范质。范质推崇冯道,也是借此减轻一点心理压力,他还是善于舒缓情绪的。
只是这四年还是让他心力交瘁。越是受儒家思想侵蚀之深,越是难以走出藩篱。疾病可解,心魔难治,终于油尽灯枯。
临终前,他告诫儿子不必请封谥号、刻碑立传。他要像个罪人离开人世,去九泉之下请罪。北宋乾德二年九月,范质去世,终年五十四。
“宰辅中能循规矩、慎名器、持廉洁,无出质右者。但欠世宗一死,为可惜尔”。宋太宗赵匡胤的最后一句评价,可谓毒辣。先扬后抑,剥去他光鲜的外衣,将他从神坛拉下,赤裸奔跑于街。
范质死后,赵匡胤悲恸罢朝三天,以示哀悼。
这不是假哭。
在这场灵魂的自我救赎中,赵匡胤理解了他。或许深宫孤影,烛光摇曳,伏案拟诏,他的内心也有过不安,也有过愧疚?
不知道。
通常开国皇帝都是内心秘密最多的人。他们守护秘密,如守贞洁。
那么,范质的赎罪之旅到底有没有完成?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历史转折之际,他以一己之力维系了和平,不伤百姓一稼一穑,完成了朝代交替的平稳过度。
天地之大德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