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青杏(短篇小说)
前言
“你叫什么?”
“我叫青杏,杏子的杏。你看那棵杏子树。”
初夏时节。
青杏倚在树下的藤椅,微微眯眼仰头,看着风中微颤的枝条,缓缓抬起右手,将拇指和食指弯成一个圈。
圈弧的大小,恰好能和树尖一颗最大的红杏重叠。
这一伸就伸了很久,经年的银手镯也移在了肘弯上。
耳隙,她真的能听见:七十多年前的自己,正和那个后生脆生生地说话。
太阳升上来了,晃晃的。
银镯子晃晃的。
青杏的心也晃晃的。
那个后生,那个身材瘦薄的后生,那个唇红齿白的后生。
青杏想:如果后生不死,自己会不会真的嫁给他?嫁给一个做河豚鱼的师傅,口福是肯定有的,一家老小吃上不愁。不过,解放了后,又是大跃进,又是文化大革命,农村一直很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是河豚师傅又怎样呢?
怎样呢?马镇靠近长江边,虽然穷,时令江鲜还是有的。只要肯捕捞,捞得到,饿不死的。
青杏的心里,又念起后生的许多好处来。
外貌俊俏是一样,为人玲珑是一样。
不,他是天底下手艺最好的厨子,世间最英勇的少年郎。
一
农村人的一日三餐,向来很早。
“去喊你老太,吃饭了。”
儿媳翠芳六十几了。她擦着油腻的抹布,往角落一瞥,瞬间瞥出一个蜘蛛。想一脚踩死的,但到底又用细钳将这东西小心夹住,透过窗子扔在了花盆。
婆婆一辈子吃斋念佛,不沾荤腥。尤其不吃鱼,更见不得杀生。家里有虫子蟑螂蜘蛛,毫无例外的,都是赶走。
翠芳嫁过来四十年了,潜移默化地,做事习惯已和婆婆差不多了。
婆婆虽然不吃鱼,但餐桌上照例是要放点鱼菜肉菜的,她得顾及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
“老太,你也吃一块。”
重孙子小江以为老太说不吃鱼只是玩笑。
住在长江边,哪有不吃鱼?
小江六年级了,今天要写一篇作文,“孝”是主题。在全家人的眼皮底下,他想付出一点行动,受受夸,要不对不起袖子上的大红杠。
青杏慈爱地看着重孙胖胖的脸,无奈地盯着碗里的鱼肉。
她对着儿子努努嘴,暗示他赶紧拣掉。
达贵就摸摸孙子的头:“老太是真不吃鱼。念经的人要对得起菩萨,菩萨看着呢。”
小江很委屈。
“老太不吃鱼,但老太吃奶吃鸡蛋。同样是念经,唐僧只吃馒头只喝水。老太是假念经,再说老太不剃头发。”
没了面子的小江,将老太当作同桌,睚眦必报了。
翠芳就想笑。
达贵踢踢她的腿,叫她憋着,别笑。
青杏不说话。
每涉及这样的话题,她就以固执的沉默来应对。
该怎么说?小重孙子怎么懂一场七十年前的陈年旧事?何况儿子也不知道多少。
她说不吃鱼,不过是纪念一个人。
庄重地、虔诚地,纪念。
那个人,就是从扬州一路漂泊过来,从句容漂到江北马镇的年轻后生。
二
马镇临着长江,镇内又多沟渠。
提起马镇,老人们的第一印象,那就是:水多、桥多、竹林多。
来往的商客也多。
青杏的爹在镇上开了一家饭馆。
有时生意散淡,有时生意俏刮。好好歹歹,于生计是能维持的。既有餐馆,家中又有竹园,江边又有几十亩的滩地。
青杏的爹在镇子上,算是个有头脸的人物了。
仿佛为了应衬自己的地位,青杏的爹汝诚,也学着城里的体面人,穿乌青福字的大褂,戴礼帽,镶怀表,手提文明棍。去了一趟泰兴,回来时,汝诚的鼻梁上还架了一副墨黑的眼镜。
那一年,东洋兵还没经泰兴。
似乎,人人都知时局不稳。北方在打仗,乱;但镇上还是一片太平。暂时的苟安,更让马镇人处于醉生梦死的恍惚中。
酒,大家都好酒。下馆子,都下馆子吃。不识字的吃酒,识字的吃酒,佃户吃酒,长工吃酒,算命先生吃酒,媒婆神婆吃酒,地主更是来馆子吃酒。
汝诚热枕招待,站在柜台,鞠躬作揖,头发油光锃亮。
汝城念过私塾,也教女儿念私塾,请了私塾先生登门,辟了书房,教之乎者也。
有人劝汝诚不必为女儿浪费银钱。
汝诚每听到,必挺着胸膛如是说:“我就一个女儿,是要招上门女婿的。女儿识点字,少吃点亏,毕竟我有家业的。”
要说青杏真是个聪明的小姑娘。
能写毛笔字,能背千家诗,汝诚投的钱没扔进水里。
青杏人又勤快,没事就去饭馆帮择菜、剥竹笋、切肉、剖鱼。
杏子熟了,她还会爬树。饭馆前的一棵杏树上,爬得哧溜哧溜的。
她扔,树下的尾生就帮接。
扔一个,接一个。快、准。
青杏不知道,古书上也有一个尾生:为了恪守诺言,在桥头等待一个妙龄少女,桥头被大水淹没,尾生不愿走,就此被大水淹没的故事。
三
尾生叫尾生,不过是他出生在年尾。
很顺宜的名字。
尾生把杏子放在竹筐里。
他是自告奋勇来的,青杏没叫他。尾生的举动让青杏害臊。她觉得:镇子这么大,偏偏尾生不避男女嫌疑,明目张胆地和她套亲近。
她和尾生熟吗?
熟。但也不大熟。
尾生只是她爹亲戚的亲戚,老表的老表的儿子,一表三千里,可以不来往的。
可是尾生偏偏有事没事找她。
虽然大家都把她当小姑娘看待,但她知道不是了。都来葵水了么。每月肚子要痛几次,怎么还是呢?
她摘了一筐,下了树。
尾生叫她小心,一脸的紧张。
她更羞恼了,但又不好发作。
尾生每次来,都是跟着他爹的。尾生爹是镇长的文书,刀笔吏。汝诚请尾生爹来,十之八九是请他写地契。
吃饭时,还要好酒好菜地招待。
尾生跟着爹,自然也是贵客。
席间,看着青杏拿着坛子倒酒,尾生更佯装客气,舞着手,假作大人:“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自己来。”
江南后生大概就是这个时节,于初夏清凉的天气,一路跋涉,过江阴,沿水路而来的。
他的到来,很让马镇的人凄惶。
他带来的,都是不好的消息。
青杏一直记得后生的装扮。
竹叶青的单褂,黑色的绑腿裤,蓝印花布的包裹。
他是来逃难的。
马镇人围着他,围在汝诚挑着大红灯笼的饭馆前,细细盘问。
问的不外乎是时局。
“日本人打到扬州来了?”
“听说上海……也让日本人占了?哎,我一个亲戚在上海学裁缝,也不知道生死!”
“听说,日本人也不是日本人。好多朝鲜人混在里头,充当日本兵。日本嘛,就那么多人,他们人手不够,都是从朝鲜买人上战场的!”
四
后生坐在树桩上歇息。
他的包袱,就是他全部家当。
他讲日本人在镇江,语速很慢、很沉。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很闷。并不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
“我想来你们镇上避一避,可以……收留我吗?”
他缓缓看着人群,目光定格在青杏的身上。
青杏躲在人群里,但后生注意到了她。
后生年纪不大,才十八。
后生又看向汝诚,汝诚穿着最体面。
尾生爹问:“你是外乡人,说话要坦白。除了逃难,没和谁结下仇吧?”
后生摇摇头:“我长得像盗贼,像土匪吗?”
尾生爹也摇头,他评论:“你像个读书人,是个念书的吧?”
“我家在镇江,也是开馆子的。平常我帮家里站柜台、算账。”
尾生爹就看向汝诚:“他会打算盘呢。”
汝诚的饭馆还就缺个掌柜。
汝诚有地要经营,还要时不时去泰兴给守寡的姐姐送钱。前年,青杏的娘过世了。汝诚虽然体面活泛,但也是和女儿相依为命。
他可以续弦的,但又怕委屈了女儿。
汝诚也想过让青杏当小掌柜。
但一来,青杏毕竟是女孩;二来,她年纪还小,不合适。
尾生看出爹的意思,马上就嚷:“爹,我算盘打得不精,但也能当掌柜。”
尾生爹就喝斥儿子:“你先把字练好再说!”
尾生老大不高兴,撅着嘴。
虽然知道后生家破人亡,理当怜悯,但还是对他瞪了瞪眼。
“我会打算盘,还会烧河豚鱼。”
后生的眼睛亮了亮,斯文地开口。
就是这话让汝诚动了心。
上个月,馆子里烧河豚鱼的老师傅中风了。客人要点河豚鱼,汝诚无奈上阵。他烧煮的不地道,不好吃。
汝诚的“聚福”饭馆,说来说去,主打菜无非这些,做成了水牌统一地挂在壁上:红烧猪头肉、季市狮子头、老汁鸡、秧草河豚鱼、蒸刀鱼、烧猪蹄、老鹅汤,外带几样小菜。小菜也无非是:腌豆腐、红豆腐、笋干炒青豆、焖茄子、油浸罗汉豆……
饭馆临着长江,江上船只不断,过往的生意人来这儿一聚,一坐,要几壶温热的老酒,一喝,大口吃上一块肉,或者猛灌一壶茶,一天的乏累就能消除大半。
五
马镇也有暗娼,暗娼都聚在江边的花船上。
翠绿泛红的珠帘一卷,渺渺地,就能看见花船里坐着的姑娘。
其实也不是姑娘,都是拖家带口的妇女。为了生计,为了不中用的老公,各种原因,来船上做客人的散生意。
其中一个船娘的女儿,和青杏一般大。仿佛为和青杏的名字照应,她叫绿桃。
马镇人是宽宏的。
女人做那行么,也是为了讨口饭吃。
要不谁愿意毁一世名声?
大家都抱着理解的态度,所以绿桃也没受什么白眼。
绿桃喜欢找青杏玩,见面了,又总是挺着肚子告诉她:“我吃饱了,我有的吃的。我娘留客,总会下一大碗面条。吃不下,就归我吃了。青杏,那是细面,细粮啊……”
绿桃是有自尊的。
她找青杏玩耍,不是来她的饭馆蹭吃,还要表明表明立场。
“嗯,你先去后厨试烧一下。不管好歹,我总需知道你的手艺。”汝诚点了头。
人群里,绿桃也看见了,就怂恿青杏出去,和她玩笑:“这下好了,你爹看中了他,是要招他当你的小女婿了!”
绿桃是在江边吹着江风长大的。嗓门大,她一说话,人群都听见了。
青杏立马臊得不行。
后生也听见了,转过眼睛,回头看了青杏一眼。
青杏这才发现:后生眼睛黑中带了点蓝,似乎远祖有外国人的血统。鼻梁也高,皮肤也很白。不过,他整体看,当然还是个中国人。
后生就在饭馆住下了,住在后面距离竹林不远的一间小屋里。
竹林右边,是汪汪的碧青碧青的河水。
六
青杏家的屋子离饭馆不远。不过半里的路。
只要爹爹在,她每天照旧要来的。来送自己煎的葱油饼。汝诚爱就着玉米粥,吃饼。
上午十点多,太阳明晃晃地照在青砖石块的小路上。
马镇就一排商铺。
左边一排,齐全的粮店油铺胭脂铺灯笼店打铁铺;右边则多是茶馆饭馆小旅店。
说热闹还是热闹的。
青杏今天特意编了一条大辫子,系上粉色的绢帕。随着走路的波动,辫子也一甩一甩的。她上身一件月白的小褂子,下身一条豆绿色的宽裤,脚踩一双水红绣花鞋。
走在街上很扎眼的。
不用说,在马镇,青杏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但漂亮归漂亮,没人把她往成亲之事上想。毕竟,青杏还嫩生,脸还粉嘟嘟的没有褪去婴儿肥呢。
自从后生来馆子站了柜台,青杏就格外地注意起外表来。
虽然后生对她一直是毕恭毕敬的,甚至恭敬得过了头,但青杏凭着敏感,即便自己已经走过去了,还是能感觉到后生用余光瞥着她,瞥着她的背。
她心里记得:他比她大五岁,有名姓的。但是爹爹不告诉她。爹爹见了他,只管后生后生叫。
镇上的少年都是有名有姓的,唯独见了后生叫他“后生”,以区别他是外乡人,而特殊对待。
后生做账很认真,烧煮河豚也很认真。
很得汝诚夸赞。
虽然羞涩,但青杏也是亲眼见过后生烧河豚的。
烧煮之前,后生先系围裙。磨刀,两面磨。动作老练,果断。
这让青杏恍惚:觉得这个烧鱼的短褂后生和站柜台的那个穿青褂的后生,分明是两个人。
心有灵犀。
似乎后生担忧她会和自己生分。每到青杏恍惚的时刻,总会及时地回身转脸,似有若无地对着她笑笑,咧咧齐整的牙。
青杏的心就咚咚咚地跳。
待洗剖干净,需上灶了。
那更像是进行一种仪式。
热锅、刷油、煎鱼,葱姜蒜一概不缺。还要添枸杞,加罂粟壳子。大火煮、小火焖。放秧草可刮油,加竹笋可添香。
后生是老手,行动很熟稔。
汝诚疑惑,就问他令尊名姓?
其实问了也白问,毕竟句容也蛮远。他最远的也无非去过一趟南京,就算异地的河豚师傅大名鼎鼎,他又哪里能结交认识?
七
后生脸色一下惨然。
“我爹我姆妈已经被日本人炸死了,不说了。日本飞机那几天专投炸弹,一炸就是一片。我是躲在地窖的酱菜缸子里,才没被搜出来的。”
后生说:日本人登临句容,也没多少人,前前后后大概就几十人,可能二十人都不到。拿枪在街上搜人的,都是二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