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远远瞥见邻家的小花园，园子里竞相绽放的五色花朵吸引了我的眼球，遂走近细瞧。园子的一头栽种着蝴蝶兰、百合、玫瑰。微风徐来，那蝴蝶兰翩跹起舞，仙姿卓然；黄色的香水百合暗香幽然，花瓣的颜色由浅及深，经过层层点染最后到金黄，比起那白色的花朵又别有一番成熟的韵致；各色的玫瑰你争我抢，争着探出娇艳的脸庞与人观赏。园子另一头的棋盘花轰然击中了我的心脏。久违了，棋盘！棋盘花正在努力向上生长着，现在虽不足百余厘米，但在两侧也使劲地冒出几个花骨朵儿。我的思绪被拉回到老家那个小巧的花坛。
　　 老家破败的房屋背山依水，门前的院坝宽不足3米，院里一眼小石磨，前面一拢翠竹遮天敝日。虽然那时农村的生活窘迫贫困，但我诗意的母亲仍然在院子前面垒起一个棱形的花园。在那个艰苦的年代里，母亲把小花园和院子周边全都种上棋盘、牡丹、水仙、胭脂等十几种鲜花。一到春夏时节，我的家就在鲜花和香气的拥抱中。蝴蝶和蜜蜂成了我家的常客，花朵成了我儿时的玩伴。小女孩的游戏常常是把紫红的胭脂花掐下来包在指甲上，然后指甲就成了淡淡的红色，那时孤独的我常常为此而格外欢欣。棋盘花是小花坛中个子最高的花，幼年的我不爱她的花朵，却是每年踩在小花坛上去与它比高矮。芍药的花儿在早上绽放，爱睡懒觉的我为了一睹她的风姿，常常在清晨七点左右守候在她的旁边，看她伸着懒腰，揉着惺松睡眼，打着呵欠醒来梳洗装扮，然后像个贵妇人一样袅袅亭亭地出现。最喜的还是那牡丹，紫红的、浅黄的、粉白的、鲜红的，花瓣层层叠叠，颜色由浅入深，姿态不一，神韵各异，但却都朵朵饱满，枝枝雍容，样样高贵。怪不得唐代刘禹锡有诗云：“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那个小小的花坛，带给我难也言说的欢慰，也带给我的家人无数慰藉。我的父亲从小遭遇家庭的变故，后来发奋苦读，靠读书改变命运，成为当地的幸运儿。谁料命运多舛，从学校直接选拔到部队当飞行员的他，因受爷爷政治问题的影响被退回学校，工作后也因同样的原因被迫回农村，在农村苦干几年后才参加考试被招为公办教师。母亲的童年颠沛流离，饱受苦楚，后来读书品学兼优，是学校的高材生。高考时却因受外公的牵连未被大学录取，这让一身傲骨想靠读书改变命运、振兴家庭的她备受打击。为了生活，母亲不得不到处打临工，她因为文化水平高先后在税务部门、邮政部门当过临时工，但无论怎样优秀，怎样努力和上进，终因家庭的影响失去工作。万般无奈之下，她只有去干临时代课教师的工作。母亲工作的地方都是偏远之地，一开始既没有学校也没有老师，她总是历尽艰辛去招生办学，可命运常与她玩笑，等一切走上正轨便又被调离，而母亲则坦然承受命运的所有馈赠。后来这两个同命相连的人结成了夫妻，母亲嫁给一贫如洗的父亲后被迫回到了农村，负起赡养老人，教育子女，种田犁地的责任。农村的艰辛自不必言说，可心灵的煎熬无药可医。更让这个家庭雪上加霜的是，父亲母亲的大儿子从小体弱多病，而小儿子又在三岁那年骤然病逝，那个眼睛闪亮、皮肤白皙、虎头虎脑、聪明灵俐的儿子，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母亲承受着锥心刺骨的痛苦，在村里需要代课教师的时候，毅然承担起了村小代课老师的职责。母亲40岁那年，我有幸降临到这个家中，从此他们有了一儿一女。
　　 自我记事起，我家的土地约有9亩多，父亲在外教书，哥哥在外求学，家里只剩年迈的爷爷奶奶和年幼的我。母亲每天天不亮的时候起床，天晴先到地里拾掇庄稼，下雨就收拾家务，8点钟左右胡乱塞几口早饭，然后急急匆匆的喊上邻近的学生出发赶往学校。我的家位于一个山灵水秀的山沟里，而学校则在山顶上，到达学校的时间大约40几分钟，而且多数是上坡路。母亲在这条路上挥汗如雨，艰难跋涉，在学校工作一天回家后的第一件事还是干活。就这样寒来暑往，循环往复，直到红颜老去，皱纹如壑，最后赢得桃李天下，乡人称颂。
　　 在那些苦不堪言的日子里，母亲依然把日子过得如诗似画。纵然劳累，可是她依然把小花坛里的花儿侍候的妥妥贴贴。夏日的夜晚一家人在外纳凉的时候，有清风明月为伴，有鸟鸣蛙叫为友。母亲还会带着我唱儿歌，“小燕子，穿花衣”，“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我那亲爱的妈妈已白发鬓鬓”，父亲和哥哥也常常与我们一同高歌，朵朵花儿是近距离的听众，歌声夹着花香伴着清风在家乡的上空绵延缭绕，常惹得邻人羡慕不己。这也是我们一家最幸福的时刻。后来，邻居们也在家的周边种上花草，孩子们也会想我一样扯着嗓子唱歌。
　　 母亲的厨艺很好。那个年代大家都很贫穷，但母亲异常好客，常盛情邀请邻居到我家吃饭。农村本没有什么特别稀罕的菜品，可母亲常常像变戏法一样让大家大饱眼福和口福。比如一盘普通的香肠，母亲会切得非常整齐，然后在盘子里一圈圈错落有致的摆放，上桌色泽透明，形似牡丹花瓣，让人大快朵颐。我小时候最喜欢母亲做的锅巴肉片，说是肉片，其实也没有肉。那时候吃肉难，母亲就把锅巴炸脆，然后弄点时令蔬菜汤。她总是先把锅巴摆上桌，再把蔬菜汤端来倒进去，就听“滋”的一声，蔬菜汤就开始在盘子里冒泡泡。这是我最开心的时候，我小小的心也像在冒泡泡。而邻人们常常会被惊得目瞪口呆，那时候的他们别说吃，恐怕听都没听过这个菜。
　　 母亲受到大家的敬重，热情、好客、会做吃的只是很微小的原因。每年下大雨的时候，我家的小河就会涨齐腰深的水，而母亲要去学校必须趟过门前的乱石河堤才能过去。有一次下大雨，河水暴涨，我以为母亲肯定不会学校，终于可以陪陪我了，谁知母亲吆喝了河对岸的邻居拿绳子来拉她。我在河边看着母亲戴着斗笠，腰里拴着绳子，手里拄着棍子，在邻居的牵引下颤颤巍巍地趟过齐腰深的河水，吓得眼泪直流。如果河里的水涨得太高实在过不了，母亲会多绕行20分钟的路程到上游过桥去学校。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只有一次下雨未曾到学校去，那是因为门前的河堤因水势太大过不了，而上游的桥也被冲垮了。那时候，家里穷一点的家长都不愿送孩子去读书，母亲常常苦口婆心地去劝说家长把孩子送到学校，实在困难的母亲会让他们先到学校读，然后帮助他们向学校申请困难补助，有些申请不到的，母亲常自掏腰包给他们交费，还常把我和哥哥的衣服拿给那些孩子穿，为此我常常怨恨母亲，觉得她并不爱我。
　　 母亲在教学上呕心呖血，每年教的班级考试在全乡甚至全县都会名列前茅；母亲多才多艺，文体活动也不甘落后；母亲善良谦和有爱心，对孩子们关怀备致，家长们都千方百计地把孩子送到她的班上。在我们当地母亲是个名人，说起她来乡亲们都竖起大拇指。她的奖状和证书有很高的一摞，最高的有国家级的。母亲在1994年获得全国希望工程园丁奖，与其他获奖者一起受到时任共青团中央书记处第一书记兼中国青年政治学院院长李克强的接见，接受了中央电视台的采访。这次去北京领奖，是母亲有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她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还是一位城里的朋友看到她穿的太朴素送给她一套衣服穿。一直到这次获奖以后，母亲才得已转正，成为了真正的公办教师。后来有一位省级媒体的记者来采访母亲，当记者找到我家的时候，母亲正在家里担粪浇菜园。记者看了我家的状况，又去看了母亲的学校，他惊诧于母亲这几十年来风雨无阻的坚守，感叹母亲几十年来超于常人的毅力，敬佩母亲几十年来不计名利的付出，他计算了母亲每天走的路程，几十年来相当于沿地球赤道走了一圈半。
　　 母亲今年80岁了，她的学生们经常还在电话和微信上问候她，有时也有学生在家里来探望她。现在的她身体康健，思维灵敏，爱好广泛。她常常和父亲一起出游，在家里就写写字、弹弹琴、唱唱歌。当学生们在k歌的软件上为她点赞送她鲜花给她留言的时候，她会跑来问我，怎么给学生回信息呀，怎么给学生送鲜花呀，我有时会不耐烦的回答她说不用管不用回，可她还是会固执得给每个学生回赠鲜花和信息。母亲现在酷爱打扮，酷爱照相。她年轻时是个美女，可是那时候条件太差，她从来没有买过一件想样的衣服，也没有什么护肤品，照相只是证件照。现在她就爱穿鲜艳的衣服，选衣服的时候精挑细选，非要选到自己满意的不可，不能将就。80岁的老太太还去纹了眉毛，也定时去烫头。照相的时候会摆很多pos，精神头十足，看起来很有气质。
　　 母亲的一生虽坎坷艰辛，可她面对痛苦和挫折从不抱怨，从不退缩，坦然接受，欣然向前。她品格高洁，性情宽厚，像园子里的鲜花，平常闻闻的吸收天地之灵气，花期的时候就拼尽全力灿然绽放。母亲有花的灵魂，花的追求，一枯一荣，生生不息。她有水仙的高雅脱俗，就算身陷社会的最底层，她也不愿浑浑噩噩了此一生，而是努力找到实现自我价值的途径。她有白合的庄严纯洁，当失去工作无依无靠的时候，她本可以通过婚姻改变自己的命运，可她毅然决然的选择了一穷二白的父亲，婚后靠自己的奋斗维系一家人的生活。她有牡丹的雍容大气，每当家庭遭逢变故的时期，她总强忍悲痛，处变不惊，是家庭的主心骨。和同事相处，她平和谦让，从不追名逐利。她有仙人掌的坚毅刚强，就算再恶劣的环境，再微薄的待遇，依然坚守初心，投身教育，持之以恒，奉献毕生。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母亲，虽说是世事无常，但如今的您身体康泰、精神矍铄，父亲也健康的陪伴着您。身为儿女的我们成就虽不及您的万分之一，但以您为镜，我们会努力成为像您一样的人。您的孙儿秉承您的精神，刻苦攻读，学业有成。一双外孙儿女虽调皮捣蛋，却也温暖可人。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共享天伦。所有您吃过的苦，受过的累，上天都以另一种方式补偿给了您，愿您永葆花的容颜与精神，健康快乐、恣意潇洒地走完您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