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欢十三岁了，我还没有给她写一篇文字，实在是有愧。常想着写一点什么，只是没想到时间过得快，念头还没有付诸笔端，就过去十三年了。
　　 十三年前的冬天，我的侄女欢欢来到了人间，而我还没来得及把她皱巴巴的小脸清晰地印在脑海，就迫于生计去了重庆。是在她满月酒的翌日。我们那儿的满月酒，不是孩子满月才举办，而是在孩子来世的几天内，择日就办了。我在欢欢满月宴的当天去一家私人初中，代了一天语文课；讲好月薪三百元，我却只上了两节课，旋遭莫名地辞退了，真丢脸。只好第二天忙忙地联系重庆的表哥，投奔而去。心里倒没有新生命带来的欢愉，反是满肚子的郁闷。毕竟那私人学校的创办者，是跑到我家来，好吃好喝一顿，回头却给我这么一个哑巴亏吃。不说欺人太甚，只说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而言，实在是沉重一击。
　　 在重庆的两年，头一年里，我知道欢欢的消息不多，她被她爸妈带到温州去了。第二年，欢欢才在我心中渐渐明晰起来。她被送回老家，由爷爷婆婆代养。她能在话筒里，叫我大爸了。声音又脆又响，仿佛清泉从话筒里淌出来。我便时常想，我的女儿长什么样呢？一定跟城里的孩子一样美吧。到了年底，我才回到家。
　　 欢欢由爷爷抱着，在门前的小路上迎接我。她爷爷很高兴，不停地逗她叫我，她却不叫了。脑袋直往爷爷的背后藏。她小脸蛋黑黑的，一脑袋稀疏的黄发，又脏又乱；头皮上结着黑痂，这是冬天里不敢洗头的结果。她体质弱，老感冒。她爷爷说。我大失所望，这完全不是我脑子里幻想的小公主。她爷爷婆婆却不停地说，欢欢有多聪明。说她刚过一岁，第一次坐船，就知道说怕；说她玩过的玩具，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放到一个地方去；说大人有时忘记了东西搁哪儿，问她知道不？她不会说完整的句子，就拉人的手去找。我看欢欢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想不通她的聪明从哪儿养出来？
　　 回家不一会儿，欢欢就跟我玩熟了，她竟然拉我的手，向村里的公路走去，我不解其意，折身回来。她又拉了我三四次。我问母亲。母亲说，这是要拉你上街给她买吃的哩。欢欢，果然聪明。我心底大为欢喜。而当我看到一张欢欢七八月时的照片，便又不由大为心痛了。她瘦得像颗豆芽，脑袋顶上没一根头发，骑在玩具公鸡上，露出两颗乳牙，仿佛小妖怪。就暗恼她爸妈，咋把孩子养成这样。
　　 我在家中没待几日，就到县城做自由撰稿人的梦去了。隔三岔五，我回家搬运粮食，就能看见欢欢了。她一见着我，便不住嘴地欢叫大爸，跟在我屁股后面，像一条小尾巴。
　　 在往后的几个冬天，我的父亲在外面做活计，母亲忙于农活，欢欢便一个人在家玩，或者是由她的堂爷爷照看。堂爷爷做竹器，她就在一旁玩。有时堂爷爷给她编一个竹雀竹马什么的，我要是给她拆了，而没复原，她就会哭。但她不像别的孩子，没完没了地哭，她哭一会儿就住了。
　　 欢欢挺爱玩。捏泥巴小人啦、耍小石子啦、破瓦片上放一撮野草学做菜啦，小脸小手冻得红通通的，鼻涕掉得老长；小围裙松垮垮的，堂爷爷时不时地给她勒一勒，小屁股还是冻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我每遇见这景象，便好生心痛。她倒不觉得，欢快如常。
　　 欢欢倒真是吃苦为乐的孩子。有一次，我带她去县城。有一段漫长的山路要走，我拉着她走，她楞是没哭闹一声，反而愈走愈来劲。实在累了，我一说她外婆在城里等她玩，她便又奋起精神来。到了县城，我做好了饭，欢欢端着碗，一晃眼就不见了。我找了半天，才发现她跟几个城里的小孩，坐在一起玩呢。她倒是不诧生的。
　　 这一年开春，欢欢上了幼儿园。读书写字，竟然没费大人什么话。上学，从不赖床；放学，做了作业才玩。她的本子、笔，都是工工整整地装在书包里；有一次她的笔掉了，她大老远就一声哭叫：婆婆，我的笔掉了。她婆婆在半里之外，都听见了。
　　 欢欢慢慢变成了小丫头，头发长黑了，面孔长圆了，越来越好看了，也越来越活泼了。简直就是个男孩子。她看了电视，常追着我教她练武功，一次我挥棒砸伤了她的右手大拇指指甲，我安慰了她几声，她竟然没有哭。可过了几天，那指甲盖掉了。我颇为忧虑，直到她长出新的指甲，我才放下心来。
　　 欢欢还喜欢画画，画的是穿裙子的小姑娘、小树、小太阳，像模像样的；我也给她买了一些画画的用具。遗憾的是，后来上了初中，她就不画了，说学习太累了。
　　 欢欢是能读书的。自上小学，成绩就是前几名。有一次，我指导她的数学作业，并训斥了她一顿，结果我给做错了，欢欢也不吭声，自个儿拿去做出正确的题解来。那一刻，我察觉欢欢不是一个儿童，而是一个懂事的小姑娘了。她能够体会到，并善加照顾人与人相处之间最细微的情感了。我这才省起：我跟母亲偶尔有争执，她没有站在谁的一边帮腔，而是说：婆婆，你别骂大爸了嘛。或者，大爸你别跟婆婆吵了嘛。
　　 早在读三年级时，欢欢就交上了一个好朋友。她们一起玩一起做作业一起上学，还互相到对方的家中去拜访。不知现在，她的好朋友还是不是她的好朋友。人生的路很长，好朋友，走着走着会走散的；陌生人，走着走着就成了好朋友。欢欢，现在当然还不需要知道这道理。
　　 欢欢读四年级，村里撤了小学，她就去镇上读书。早上去，晚上回，跑来跑去，风雨无阻，没听她叫累。只是费鞋，一年穿几双。她婆婆说。
　　 寒来暑往，欢欢读初三了，她足足跑了五年的通学。这实在是一件令大人蒙羞的事，多少孩子改变了学习的环境，而她依然如故。文革时，她爷爷上初中跑通学；九十年代，她婆婆生病，她爸爸上初中跑通学，二十一世纪，她爸妈打工，她上初中跑通学。三代人跑下来，倒真叫人生出莫可奈何之感。
　　 现在，欢欢的脾气变大了。说话声音大，还不爱跟我说话了。她婆婆抱怨说。欢欢也很少跟我说话了。她是处在不跟大人说话的阶段，这很正常。
　　 （百度检索：原发新浪博客，但博文已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