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呀，外甥娒，你真灵，你把舅爹的烟酒一点着，舅爹就把要办的事情忖好了，你去嬉吧！”
　　 他是一个离开烟酒就会像一个断了线的纸鸢一样的人，现在居然把它戒了，令白桐子不可思议。
　　 上菜了，第一盘就是板栗烧土鸡，大妗娘把一个大鸡腿夹到白桐子的碗里。年且八十的大妗娘穿着一件鲨鱼牌的羽绒服，甚是精神，眼里是一片对白桐子的怜爱：“亮亮，你怎会这么瘦，多吃点，你外婆看了，会心痛死了。”白桐子一听，就想哭。在凤麒源，吃鸡腿是有讲究的。一般来说，到亲戚家只有两种人，才有资格享受大鸡腿的美味：一是囡儿婿登门，二是外甥娒前来拜年。可是，白桐子把翡翠凤凰扔了，他受之有愧哪！
　　 武秀亮拎来了啤酒、白酒和葡萄酒，问白桐子：“舅舅，你要喝啥酒？”
　　 白桐子说：“有咱们自酿的糯米酒吗？给我来一壶。”
　　 武秀亮又问大舅爹众人：“外公外婆，舅舅舅妈，你们喝点啥？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糯米酒。”
　　 呵！凤麒源的糯米酒，是用红壳糯米、红粬和状元泉的泉水酿成的，它是白桐子心灵深处的乡色酒。三十年冇闻到它的醇香了，三杯下肚，泪花已在白桐子的眼眶里打转。当清炖石蛙端上桌时，白桐子的眼泪就再也禁不住，“巴哒”一声落在酒杯里。
　　 白桐子六岁那年的一个夏日下午，他跟着红山茶到武溪上游的白石滩放牛。牛羊悠哉悠哉地在树荫下吃草，红山茶拔了半竹箕的奶奶草后，便卷起裤脚蹚到水潭的岩石边摸螺丝。天气很热，日头仿佛炭窑般在燃烧，射下的白光似一把把溅着火星的炭火泼到人的身上。白桐子也想入水帮红山茶摸螺丝，红山茶不肯，说潭里的柴叶水会欺负陌生娒的。白桐子遂坐溪滩的大青树下吹叶笛玩。一阵清风吹过来，树梢一片“嗽嗽”声，像海浪一样翻滚。蓦地，几只鸟蛋落到白桐子身边的岩石上碎了。咦！头顶的上面有鸟窝。白桐子似小鸟般从岩石上腾起，往大青树根飞去。他飞过几丛芒杆草，钻进一丛箬竹林。突然，一条竹叶色的，像泥鳅般大比泥鳅长的竹叶青蛇在他的手臂上吻了一口就不见影了。他的手臂上渗出了一滴血珠，开始不疼，瞬间就发麻。白桐子吓得“哇哇”大哭。红山茶闻声像小鸟一样飞到他的身旁，见状就把他抱到岩石上。她冇大叫大哭，她想起了外婆教她的话，解下红头绳先把白桐子手臂的伤口上方似捆柴枝般捆紧，接着就张嘴朝白桐子的伤口像抽水一样猛吸，吸了好几口血水后，便背起白桐子朝武溪别院狂奔。到了武溪别院，白桐子已不会开口说话了。外婆一看，二话不说抱着白桐子连冲带撞地进了天圣寺。
　　 天圣寺座落在天圣山脚下一个平坦的山岙里。距凤麒源大约二里路。来到村口的古樟树下，是一个三岔路口，往左边的黄岩头路走，经过木廊桥跨过武溪，便可通达西溪镇。木廊桥名为慧济桥。桥碑上记载，它是在明朝万历年间，由天圣寺的方丈慧济禅师化缘集资兴建的。这是一座奇思妙想巧夺天工的建筑。整座桥冇用一块岩石，也冇用一枚铁钉，清一色的用数十根粗大的圆木悬、托、架、搭而成。顶部横着杉木砖，木砖上盖着永不漏雨的大青瓦。廊道两旁设置两溜美人靠，专供行人歇息。桥楼两端，飞檐翘角，既有亭台楼阁之雅致，又具跨河拱桥之浩气。桥头的木柱上，刻有一幅对联：青山不墨千秋画，绿水无弦万古琴。道尽了凤麒源人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和亘古不变的真理。
　　 朝右面的青石路走，穿过一道用青石块砌成的山门，眼前豁然开朗，青缎似的天圣溪自南至北潺潺地流过一片洞天深处的绿野，天圣寺就雄踞于这个三面环山的小谷地上。天圣寺不是一般的寺庙，据《南山县志》载，天圣寺始建于唐代，香火鼎盛时，寺内僧人逾百。后经战乱火毁，曾几度重建。天圣寺的和尚与少林寺的和尚不一样，他们不擅长武功，却专注于对药物医学的研究。寺院四周的山坡上，植遍各种药材，不少和尚的医术高深得犹如华佗再生，扁鹊转世，故又被称为东方药师佛道场。民国时期，凤麒源山外的州县之地瘟疫流行，尸横遍野，不少人都逃到天圣寺避难。一个来自瑞安的商人，染疫极重，他咬着牙齿，从膝盖深的雪地上爬到天圣寺门口已是奄奄一息。有人提议把他拖到雪地里埋掉算了，方丈智空和尚闻言双手合十道：“吾佛慈悲，不可妄言，善哉善哉。”他亲率一班弟子，借助麻绳铁钩，攀上天圣岭的悬崖绝壁，采来罕见的名贵草药，把死牛当做活马医，一个星期过去，瑞安商人便从阎王殿上重回人间。一日，智空和尚正在佛堂中打坐，天圣山上突然响起了一阵炒豆般的枪声。不久，一个腰插驳壳枪的拐脚后生背着一个血淋淋的汉子踉跄至寺内。智空和尚仍然说：“吾佛慈悲，善哉善哉。”把这两个受伤的汉子抬进储藏菜物的地窖，清洗完伤口敷上伤药，安顿好后，便与弟子普贤小和尚擦净洒在地上的血迹，盘坐在大雄宝殿的䈬团上念经。又过去不久，一队白匪军就野狼般闯进山门。他们“唏哩哗啦”地把整座寺庙搜索了一遍，为首的独眼龙舞着手中的短枪问：“和尚头，可有共匪逃到寺庙里？”智空和尚依然说：“吾佛慈悲，善哉善哉，出家人不打诳语，不见有人逃于鄙寺。”半个月后，两个汉子伤愈，趁着夜色消失在天圣岭的山道上。临行前，年长的壮汉紧握着智空和尚的手说：“方丈，我叫龙飞，日后必定会报答你的救命大恩。”
　　 解放后，天圣寺也热闹过一阵子。原来，当年被智空和尚冒死相救的红军龙飞，竟然就是中共洞宫山游击纵队的龙司令。南山一解放，时任东港地委书记的龙飞就骑着一匹大白马到天圣寺拜谢智空和尚。天圣寺和尚救红军的故事，就像少林寺的十三棍僧救唐王一样，一度被人们传为美谈。后来，文革开始了，智空和尚坐化作古，其他和尚也就纷纷四散，寺内只剩下普贤和尚把持。普贤和尚年纪与外婆相仿，虽然剃着和尚头，但长得十分俊美。凤麒源的老人们都说，普贤和尚是因为外婆而出家的。普贤和尚的俗名叫叶黄灵，也是九都人。他的阿爸叶青牛是誉满洞宫山的一代名医，祖传秘方能令人起死回生，世代在九都的街面上开有三间大药店。叶青牛与外公太私下交情甚笃，两家人交往甚密。叶黄灵从小就喜欢外婆。外婆十岁的时候就能把花儿绣得会开，把鸟儿绣得会飞。外婆曾绣过一条鸳鸯戏水的黄手帕，叶黄灵用一本药书换取了它。此后，他就把它揣在怀里当宝贝，梦想有朝一日能与外婆像戏水的鸳鸯一样比翼双飞。不料外婆最终嫁给了做木雕花的外公，痴情的叶黄灵心灰意冷之下就到天圣寺出了家。叶黄灵当初做和尚的想法很纯粹，就是天圣寺离凤麒源近，他能经常看到外婆。当然，出家后佛祖和菩萨的教化，加之自身的修行，情由自又不同，这就姑且不论。
　　 外婆火急火燎地把白桐子抱到天圣寺，脸色铁青，嘴唇发抖，泪如雨下。普贤和尚看了白桐子的伤口，摸了白桐子右手的脉，翻开白桐子的眼皮见瞳孔尚未扩大，拂了一下杏黄色的衣袖说：“施主，你莫急，还有救。”说罢，他端来火盆燃红木炭，拿来一把刀儿放在火上烧烤一阵，遂在白桐子的伤口处划开一个小口子，张口猛吸，吐出一丝丝紫黑色的血，直到吸出鲜红的血才停下。敷上蛇药后，他对外婆说：“这条红绳是谁缚的？真缚得好，否则你这外甥娒就冇命啦！”至此，外婆才吁出一口长气，脸色由青返红，心中的岩头落下。红山茶撇了半天的担心害怕终于爆发，她“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眼泪如同大舅爹派田水一样奔泻而下。
　　 吃完晚饭后，外婆抱着昏昏沉沉的白桐子坐在水井边的竹椅上纳凉。在蛇口下脱险，虚惊一场的外婆把白桐子抱得紧紧的，生怕被其他东西夺走。夏夜，是凤麒源最迷人的季节。你看，池塘边的胭脂花开了，火柴头在水面上游动了，石榴树上的石榴就要熟了，萤火虫开始在瓜棚里巡逻了。凉爽的风从武溪上一阵阵吹来，吹得人的心头好像喝凉水，吹出了满天的繁星，吹起月亮坐到凤凰山巅的树顶上，洒下遍地的银光。外婆陶醉了，她深情地拍着白桐子的屁股蛋，轻轻地摇晃着蒲叶扇，心中充满了对白桐子的无限期待，她吟唱起在洞宫山簏人人能唱的摇篮曲：
　　 月光圆圆，垒金盘盘，
　　 一盘金，一盘银，打副手铰好抬亲；
　　 几来岁？十八岁，
　　 几来高？门恁高，头戴凤冠顶条梁；
　　 单爿门，抬不过，
　　 双爿门，正好抬……
　　 唱着唱着，外婆突然发现红山楂不在身边，她便撒开嗓子高声叫：“秀秀，秀秀！”冇人回声。外婆遂站起来喊：“秀秀！秀秀！”还是冇人回应。外婆慌了，便到屋里去寻，还是寻不见，就叫来大舅爹问：“秀秀呢？你看见秀秀了吗？”大舅爹鼓起腮帮像狮子一样吼：“阿秀！阿秀哎！”仍然冇人回答。大舅爹也急了。这时，大妗娘跑出来说：“家里的手电筒不见了，渔篓也不见了，八成秀秀是到溪里捉鱼去了。”外婆急得直跺脚，她对大舅爹喝道：“还不赶紧去寻！”大舅爹连忙呼来三个表哥，点起松明和火把，沿着武溪一路追寻。
　　 外婆牢心死了。红山茶才九岁哪，这个狗狗囡哪里知道武溪上游穷山恶水的厉害。那些绿汪汪水潭里有水鬼呢，那些长头发的水鬼每到夜间就会从水潭里蹿出来拖人，它们会先把人的七窍用烂泥巴塞住，接着拖到水里溺死，然后再挖出人的心肝吃掉。那些水边的岩头下伏着五步蛇呢，那些扁头短尾的五步蛇雷天毒，人要是被它咬上一口，不出五步就会老命归阴。过了一个时辰，大舅爹他们回来了。大舅爹像拿鸡一样拖着红山茶的红绳黑辫，抡起山楂头般的手，朝着她的脸上就是“嘭”地一巴掌。红山茶被扇了一个仰天倒，她爬起来咬着嘴唇冇哭，双手抱着鱼篓，嘴角流出了血花，脸上又麻又烫。大舅爹又扬起了巴掌，被外婆喝住。大舅爹似水牛在喘气：“戳她个娘的，这个狗狗囡是狗胆包天了，黑灯瞎火的，一个人也有胆到石鸡坑去捉石鸡。”外婆斥道：“好了长松，粗口烂臀的像个啥，秀秀我会教的。”外婆把红山茶拉到身边，替她擦去嘴角上的血，到屋里给她起肿的脸蛋涂上菜油，问：“你夜间到石鸡坑干啥？”红山茶说：“我想去捉几只石鸡给表弟儿吃，他被蛇咬了，你讲要吃点好东西。”外婆说：“你对表弟好是应该的，但不能这样冇子午呀，万一碰到水鬼和五步蛇怎么办？以后不能这样干了，晓得不？”红山茶说：“晓得了。”外婆打开鱼篓，里面有两只石蛙。
　　 竹叶青蛇居然无缘无故地缠上了白桐子，外婆睏不着了，次日一大早，她就去求教三外公。三外公小名叫武仙童，大号唤五通真人，人称武半仙，是个能拔牌算命，又会驱鬼降魔的道士先生。三外公自诩，道士的最高级别，可修炼到十通境界，即大乘大觉天仙。他因天份不够，只能修炼到小乘之仙，亦得五通，即神境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是也。外婆找他的时候，他正坐在屋后菜园桃树下的金针花丛中修炼通灵之术。为了修成此术，他已足足坚持了半年。每日寅时，他便把自己洗漱一番，穿上刚刚洗净的布衫，到菜园的桃树下，面对日出的东方设置神坛，点燃三根檀香插在一只盛米的白瓷碗内；然后跪在稻秆堆上，烧燃三张黄色的香纸，朝东方磕三响头，伸出右手中指在地上划一个“十”字，接者把小腿压在“十”字上，又把右腿放在左腿上；待席地坐好，又烧黄纸灵符一张，遂两眼微闭，鼻吸口呼仙气九口，将双手像抱西瓜般放在腹部，用心默诵启度文。平时，三外公修炼完毕，都要回房间先睏一通回笼觉。他见外婆有求，一点也不敢怠慢，立马就给白桐子算命。
　　 命终于算好了。哎呀！真是不得了，三外公拍案而起，他对外婆说：“该个外甥娒，笔头开花，大贵大富，日后可与当年那个姓刘的外甥娒有得一比。”但是，他又说：“只是他命带蛇煞，凶险异常，三十六岁之前，但凡逢六之年，都得斩铁蛇方可保得平安。”外婆听了，茅塞顿开，原来如此，难怪竹叶青会来找麻烦，都怪自己大意了，害得宝贝外甥娒白挨竹叶青一口。外婆遂决定马上挑日子给白桐子斩铁蛇。三天后，外婆就请三外公把白桐子的铁蛇给斩了，那条用晚米糢糍做成的铁蛇，被三外公摇着铜玲，舞着桃木剑，呔啊呔地斩成了十八段，用白公鸡的血给活祭了。
　　 在凤麒源，白桐子看过不少道士驱鬼的场面。他记得最深刻的一件事，是外婆给他除双煞。那次，他的症状甚是可怕，鼻孔的鼻涕挂成尺把长的水蜡烛竟然不落，口嘴流出的哈拉子粘丝带痰，骤然间又肚疼难当，上吐下泻。外婆一看，“唉，被邪气侵蚀了。”于是，就叫来三外公“扫风”、“退土”。外婆先给他“退土”。她令白桐子躺在厅堂的八仙桌上，肚背站着一只白公鸡，四周摆着五架纺棉花的纺车，五个妗娘和阿婶一人一车把纺车摇得“吱吱”飞转，大家一起喊：“车啊！车啊！”三外公站在当中喷符水，念咒作法。退完土，接着就开始“扫风”。三外公接过一束外婆递给他的桃树枝和芒杆草，画上几个讳字，一边朝白桐子的脸上扫来扫去，一边念着扫风咒：“此扫不是非凡扫，化作铁扇公主扫。一扫天开，二扫地裂，三扫人长生，四扫鬼灭亡。扫你猪头风、狗头煞、羊角风、牛头煞，横风横扫，直风直扫；扫你东方青阳风、青阳煞，南方赤阳风、赤阳煞，西方白阳风、白阳煞，北方黑阳风、黑阳煞，中方黄阳风、黄阳煞。肿风、浮风、麻风、邪风，扫出天涯海角，永不回头，急急如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