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慨间，武秀亮已把白桐子领进了下榻的“白桐子001”号房间。这是一间一室一卫的酒店式公寓，墙面贴着去皮油漆的杉木条，地板铺着棕黄色的木地砖。室内摆着仿古的书桌、茶几、衣柜、凳椅等红木家具，一张老洞床在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檀香，一派明清风韵。墙上挂着三幅放大的黑白老照片，左墙上挂的是白桐子初中毕业的毕业照，右墙挂的是红山茶的初中毕业照，窗户左侧是外婆和白桐子、红山茶三人的合照，就是白桐子上大学穿军装那张。
　　 武秀亮向白桐子介绍说：“这个房间平时阿妈每日都会前来亲自打扫，从来不对外营业。”
　　 白桐子问：“这是为何呢？”
　　 武秀亮噗嗤一笑：“这你不该问我，你应该问我妈妈，这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白桐子被她说得不好意思，便转换话题，“我看这房子已经做了全面的改造，投入不少吧？”
　　 武秀亮什么都知道，她说白桐子表姐家的改造设计方案，是由国内一家顶尖的设计公司提供的，走的是返古归真、清纯自然的路线。整个改造工程历时两年，耗资两千万。现在的武溪别院从表面看上去，还是一座古风浓厚的古建筑，但实质上，里面已几乎全是钢筋混凝土结构，只是在外部装修上下了很大的功夫和心思。武秀亮把他安顿好之后，便笑嘻嘻地下楼去了。房间内只剩下了白桐子一人。白桐子到浴室简单地擦了把脸，出来便站在书桌前看着合照发呆。此刻，他的内心犹如山洪爆发的武溪，波涛汹涌。
　　 白桐子第一次见到红山茶，是他刚到凤麒源时。记得那是一个初夏的黄昏，池塘边的石榴树上，红喇叭似的石榴花仍在枝头摇曳，美人红唇般娇艳的胭脂花像云霞一样迷离人的视线，武溪别院的上空升起了一缕缕飘着番薯香和红米香的炊烟。在夕阳金色的余晖下，一个忽闪着大眼睛，穿粗布衣，赤着双脚，头扎红头绳黑辫的囡儿，左手执着竹枝，右手拎着一竹箕儿青草，赶着一群牛羊走进了武溪别院。四岁的白桐子初次见到长着弯角尖尖的大水牛，仿佛遇到狮子老虎，被惊吓得捂眼大哭。那囡儿见了，快活得像喜鹊一样“咯咯喳喳”地笑。她得意地瞟了白桐子一眼，举起竹枝往空中“嗖嗖”地挥扬了几声，利落地扫下了几缕夕阳。她张开樱桃似的小嘴，像云雀般大声地喊了声“吁！”水牛便乖乖地低下头，摇着长长的尾巴从白桐子身旁经过，径自走到厢房后面的牛栏里。闩上牛栏和羊栏栓，她便领着白桐子到用茅竹篾编成的兔笼边喂兔子。她一共养有五只兔子，除了一只兔娘，还有两只白兔子和两只灰兔子。
　　 喂兔子时，她发现少了一只灰兔子，就急得脸上滚珍珠。她急忙跑到锅灶间问外婆：“阿婆，还有一只小灰兔呢？怎么不见了？”
　　 外婆笑呵呵地撩起青色的拦腰布，为她擦掉眼泪，“家里来客人，宰了。”外婆拍拍白桐子的小脑袋，“努，这就是你的新表弟，叫亮亮，今后你要好好带着他。”
　　 她的眼睛又落下珍珠，“兔子是给亮亮表弟吃的吗？”
　　 外婆说：“是呀，你舍不得？”
　　 她破涕为笑，一边抬起小手擦眼泪，一边看着白桐子说：“我舍得，那以后我就多养兔子。”
　　 这一年，红山茶才七岁。那时候，她还冇叫红山茶，他也还未叫白桐子，他们以表姐表弟相称。外婆家屋后，盖着一溜岩头墙矮的草棚屋，分别用泥墙隔着各有半斗大的猪栏、牛栏和羊栏。猪栏里摆一个长方形的青石猪食槽，养有两头黑毛猪。牛栏里置一口黄石凿的牛食盂，关着一头会耕地犁田的大水牯和一头还不知牛滋味的水牛儿。羊栏里缚着一只长胡子的羊牯头，一只大肚子的羊嬷，还有五只“哞哞”叫的白羊儿。
　　 大舅爹叫武长松，是个大忙人，他是凤麒源大队的大队长，又是一个吃四方饭的牙郎。一天从早到晚，他戴着一个箬笠斗，横着一根竹烟筒，穿着一双漏指的解放鞋，不是扛着锄头和社员们一起上山劳动，就是披星戴月，风风火火地奔走在洞宫山的山岭村道上。在凤麒源，三十几岁的大舅爹在乡亲们的心目中，就是一个农神。他会掐指点算，说今年大旱，老天爷就连续个把月不落雨毛丝，把芒草丛晒得都从枯黄中死去；说今年大涝，老天就像被戳了一个大洞，大雨每天都如瓢泼，洪水猛兽疯狂得把溪滩上的固溪树都连根冲走。在洞宫山，大舅爹更是一个一言九鼎的公道人，他说这头黄牛会拉田，牛价就会像八月半的潮水一样往上涨；他说这头水牯会撅田头，牛价就会像九月初三的月，少掉大半个月光饼。
　　 大舅爹很听外婆的话。这也难怪，他十二岁那年，外公就走了，是外婆含辛茹苦地把他们五兄妹拉扯大，这容易吗？大舅爹对白桐子很好，比自己的亲生儿都还好。他很少在家中吃天光。基本上，每个天光他都被乡亲们请去“杀猪丧”。凤麒源的人，但凡家里猪养大了，要请屠夫来宰掉卖了，事先都要来问问大舅爹的意见。“明朝我想请你杀猪丧。”来者问。大舅爹一般都会说：“好格，用着。”但有时候他也会不同意，“明朝武三叔已经叫我了，你的猪等后日再说吧！”来者说：“好格，用着。”大舅爹到别人家里杀完猪丧，总会捎一粗碗的猪血菜回来给外婆，外婆又会把猪血菜上的几块猪二头肉夹到白桐子的碗里，她哄红山茶说：“你当表姐的，要懂事，要待你表弟好，好吃的要省给表弟吃，等你表弟长大后，让他做你的新郎倌。”
　　 大舅爹对红山茶就不是很好了。七岁，按理说表姐应该是坐在学堂的教室里，但她冇去读书。大舅爹是一个很重男轻女的人，他让三个表哥都去学堂里读书，却把表姐留在家中帮他放牛牧羊。红山茶从五岁开始，就拿起竹枝，牵着牛鼻绳到溪滩、凤凰山、天圣山放牛。七岁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老牧童了。每日黄昏，她骑在牛背上，胸前佩朵夕阳，肩上披着晚霞的衣衫，惬意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一路上哼着蚂蚁搬窠的童谣：
　　 蚂蚁咯咯，
　　 后半山的大公宰大猪啰！蚂蚁咯咯；
　　 大公担肉卖啰蚂蚁咯咯，
　　 小公背秆砣啰蚂蚁咯咯……
　　 从稻田里拔福菜回家的外婆看见了，像老鹰抓小鸡般一把将她从牛背上拎到地下，“囡儿家种要有囡儿家种的样，骑在牛背上，难看死了，长大后，哪个后生敢娶你。”
　　 红山茶也不哭，她也很听外婆的话。白桐子从五岁开始，就天天跟着红山茶到山上放牛，他开始是先骑在长胡子羊牯头的背上回家。半年过去，他就可以骑在牛背上“哇喔哇喔”地吹着叶笛回家了。那是一段无比快乐的时光，每日清晨，红山茶“哐啦哐啦”地打开栏门，白桐子便歪着一顶麦杆帽，挥舞着竹枝，像一位少将军率领着一群牛羊在前面开路，红山茶提一把草弯儿和一只竹箕儿在后面跟着。到了凤凰山上，他们就让牛羊尽情地撒欢吃草，自己则开始享受逍遥时光。春天的时候，山上的风景无限好，桐子花开了，杜鹃花开了，还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也开了，他们的身影在花丛中出没。他们很快就拔好兔草，然后去找蘑菇，白桐子眼笨，每次，他都比红山茶慢一步发现藏在草丛中的蘑菇。累了，他们就坐在岩石上看天空的白云飞渡，听山坡上各种花儿开放时发出雨丝飘过般的声音。他们站在开满杜鹃花的山崖上，居高临下，非常清楚地看到一行白鹭，排成一个心形，从湛蓝的天空飞到武溪的水面，又掠过外婆家的屋顶。它们抖动着洁白的翅膀，在空中不停地旋着弯，变幻着队形。它们飞过院后的桃林，桃花红嘟嘟的就一下子开放了；它们飞过岸边的垂柳，垂柳的叶子一下子就嫩黄了；它们飞过一垅水波粼粼的梯田，稻田一下子就绿油油了。白桐子就从山崖折下一枝杜鹃花，跳起来呼喊红山茶教给他的童谣：
　　 白鹭飞，快快飞，
　　 飞到我家吃白米；
　　 白米白，白米香，
　　 吃饱白米你再飞……
　　 白桐子叫累了，不想跳了，便仰天躺在杜鹃花丛中，伸手一掠，将一把嫩红的花儿塞进嘴里像嚼口香糖般吞到肚子里，于是，他的肚子内成了一片斑斓的花地。日子再过去一段时光，凤凰山西侧的山茶树便在一阵风中绽放了，也是白花花的。白桐子不解地问红山茶：“表姐，你不是红山茶吗？怎么这山茶花是白的。”红山茶说：“到了秋天你就晓得了，那山楂果可红了。”于是，白桐子就开始等待，等待秋风的来临。真的，很快凤麒源的天空就传来大雁的叫声，白桐子和红山茶跟着外婆到凤凰山的西塆摘山茶。白桐子这时已灵活成一只猴子，他爬上光溜溜、黄粱粱的山茶树，山茶果果真血染般红。剥开红里透紫的外壳，里面是两粒黑乌乌的山茶籽，白桐子把山茶籽放在岩头上，拿起草弯儿一砸，一股清香的油花就溅了他一脸。外婆说：“亮亮呀，你好好摘，等你摘一袋满了，咱们就把它拿到村头的水碓厂打山茶油。山茶饼用来药泥鳅，山茶油用来炮豆腐卵给你吃。”从那时起，小小的白桐子就知道，这山茶全身都是宝。外婆带着他们俩连续摘了三天的山茶果，足足摘了百把斤。外婆把挑回家的山茶倒在屋廊上又连续吹了半个月的西北风，山茶果便开裂了，皮壳转成了金黄色，黑皮黄心的山茶籽皆怯怯地露出了脸。外婆举起硬柴蒙锤一顿敲打，去掉外壳留下山茶籽放在天井上曝晒几天，等山茶籽干了，就把山茶籽担到水碓厂打山茶油。次日，水碓厂的老蒙头提着十几斤山茶油和三爿山茶饼来到外婆家里，外婆付给他五角钞票的工钱，把油和饼收了。
　　 晚上，外婆低头借着微弱的菜油灯光坐在床沿给白桐子纳白鞋底。红山茶早已进入了甜甜的梦乡，白桐子翻来覆去睡不着。外婆停下手中的针线，问白桐子：“亮亮，你咋还不困，想啥呢？”
　　 “外婆，我们啥时候去药泥鳅呀？”白桐子记牢外婆的话。
　　 外婆听了，就笑了。她用嘴角“嗤”地一声把鞋底面上的针线抽出来，把芷线往鞋面一绕，便坐到床上来，对白桐子说：“明朝下半日就去。”
　　 外婆的话音一落，白桐子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外婆把掏碎拌水的山茶饼汤一瓢一瓢地泼向麒麟潭，很快，潭面上就浮起了一层泥鳅，还有好多石斑鱼和小虾公。白桐子和红山茶遂用网兜把它们兜到水桶里。他们在兜呀兜呀，白桐子兜到了一只斤把重的大虾公，白桐子高兴坏了。猛地，潭中央的麒麟开口说话了，“白桐子，这只大虾公是我养的，你得还给我，否则，我就把你拖到水里，让你变成水鬼。”白桐子被惊得“哇”地一声从梦来醒来，把红山茶和外婆都吵醒了。
　　 “阿婆，白桐子拉尿床了。”
　　 “他着力了，我炖个鸡卵给他䃼䃼，你把被单换了，顺便把你表弟的裤头也换掉。”
　　 外婆起来去炖卵，红山茶换了粗纱被单，把白桐子的裤头脱下来，用手点了下白桐子的小鸡，“真不知羞，这么大的人了，还拉尿床。”
　　 白桐子说：“我哪里大了，过完年才六岁呢。”
　　
　　 四
　　 晚饭的时候，大舅爹一家人都从县城赶到了白桐子表姐家。除了大舅爹和大妗娘，还有三个表哥和三个表婶。大舅爹八十出头了，但仍然精神䦆烁，气色甚好。他的人生之牌抓得十分完美，该来的都来，不该来都不来。有道是牛头生龙角，苦竹出甜笋。三个表哥被他培养得非常出色，大表哥和二表哥皆由山楂成为了桐子，他们已从副县级岗位退休，在家过着野鹤闲云般的生活；小表哥仍在南山县的一个大部门担任一把手；就是连他从来不寄希望的红山茶也是身兼两职：一是白桐子表姐家民宿的老板；二是希腊华人联合会的副会长。
　　 大舅爹一看到白桐子，就拍着白桐子的肩，“好你个白桐子，居然三十年后才回家，你差点把你外婆的眼睛哭盲了。”三个表哥热情地拥抱了他。三个表嫂都是初见面，她们个个都容光焕发，气质如兰，可以想象年轻时皆是貌美如花的天仙女。白桐子特地买了两条花利群香烟送给大舅爹，想不到大舅爹把烟戒了。大舅爹乐呵呵地说：“外甥儿，全家人反对呀，说要是我还吃烟酒，他们也跟着吃，冇办法，只好戒了。”白桐子说：“大舅爹，你真有毅力，我要向你学习。”大舅爹是一个靠脑子吃饭的人。
　　 白桐子记得灵灵清清，过去，大舅爹在每办一件事之前，哪怕是去捉头猪儿，事先他都要吸着烟酒反复地想，反复地忖。烟酒不吃，他就会想不出主意，办不好事。他吸烟酒的动作十分潇洒。每次，他先把尺把长用老石竹做的烟筒头，放在矮凳上“笃笃笃”地敲几声，又鼓起腮帮子往烟筒头上“呼呼呼”地吹几口气。把烟筒头里的灰未搞干净了，就从右边的衣兜拿出一个小铁匣，抓一撮儿金黄色的烟酒丝按在烟筒头上。他伸出右手的大拇指轻轻地把烟酒丝抚平，就朝白桐子喊话：
　　 “外甥娒，帮大舅爹把烟酒点一下。”
　　 白桐子便跑到锅灶头，登上柴仓凳从砖洞里拿来火柴盒，抽出一根白木梗黑火药头的火柴欲划。大舅爹摇摇头，伸出指头枪刮一下白桐子的鼻头说：
　　 “不能用火柴点。”
　　 白桐子就把火柴塞回火柴盒，从大舅爹手中接过褐红色的打火石和用铁做的打火刀，对准大舅爹叼在嘴角的烟筒头“噗噗噗”地划。白桐子开始不懂要领，用力太轻打不出火星，羞怯得冇胆看大舅爹的脸。大舅爹不急，他把烟筒头拿下捏在手上，“你不要慌，得用点力，凡事都要慢慢来。”说完，又把烟筒头叼在嘴角。白桐子于是就使劲地捏着打火刀往打火石上划，“噗”地一声，几点火星遂像荧火虫一样往烟筒头上扑，大舅爹似鲤鱼喝水般猛吸一口，接着“丝”地一声，就从鼻孔里喷出两条小白龙，打着弯从空中悠悠地飞去。大舅爹很享受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