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路】我的姥姥(散文)
一
我出生在祖国破四旧、除四害的文革后期,当时年幼无知的我在历经丧父的无妄之灾后,跟妹妹一起随母亲来到太行山脚下的一个破落的小乡村,在外婆的细心呵护下度过了生活贫瘠却又情趣盎然的童年。
我的外婆是一个小脚女人,随着新中国成立,她的脚被放开了,不是三寸金莲那么小,但是也顶多五六寸,穿着青布小鞋,仿佛是扎起的纸船儿,脚尖轻微向上翘着,尖尖的,叠起得很高,显得很饱满,是快要撑破的样子。其实,我给外婆洗过脚,见过那并不太臭但确实特别长的裹脚布,外婆特讲究,里面穿着贴身小绵布袜,外面裹着的裹脚布,一周洗一次,所以并不很臭,不过也有点异味。每次我要帮她洗脚时,她就推脱,自己偷偷解开裹脚布,叠整齐放好了,才让我帮忙。慢慢地,我逐渐明白,外婆的小纸船为什么脚尖儿上翘,是因为脚趾骨全变形了,虽然后来国家推行妇女解放,让女人放开裹脚布了,但还是委委屈屈地蜷曲在鞋里,怎么也直不起来啦。鞋子前面属尖儿的面积小,走在路上怕歪着脚。外婆走路的时候总是慢慢悠悠、左右摇摆的,还算不错的身材,颤巍巍的、又显得翩翩然,看着婀娜多姿,亦步亦趋,有种要摔倒的样子。只要我跟着出门,自然而然地搀着老人家了。常常是奶孙俩大口小口喘着气,就好像是经过长途跋涉的样子,歇歇片刻,才能去办想要办的事。
大约在我六七岁的那几年,我外公都去世了。
我外公在刚满五十岁那年得了胃癌,省城的舅爷接他去省医院做手术,但为时已晚,不说家里得叮当响,倒是舅爷想出钱,也错过了合适的时机。舅爷骗我外公说没事,在大医院照了相,病已经好了。当时做官的舅爷派车把外公高兴地送回了家。只是,真病假不了,假病真不了。回来不到一年,外公就去世了。
那时,我们娘仨还寄居在外婆家,我都记不清是寄居外婆家的第几年啦。当时只是隐约记得那年的冬季,正好有媒人给我妈妈介绍我后来的继父,俩人都是忠实善良的农村人,相见甚欢,很谈得来,计划谈论婚嫁,只是还没来得及提到日程上来,我外公突然病重。我外公临死前,我们还没有去到继父村过活。只是,外公特别欣赏我继父,他把我妈和继父叫到病床前,握着他们俩的手,流着泪叮嘱道:你们俩一定要把这个家撑起来,帮助姥姥给未成人的舅舅、小姨成家立业!这是后来我不听话,继父教育我时说的。妈妈话少,没有提起过往事,也许是不想再次回味当初的痛苦辛酸吧。记得早熟的我很悲伤,亲人走了,只留下孤儿寡母的外婆和我那未成人的三个舅舅、一个小姨。可想而知,家里的情况多么的艰难啊。
1977年,大舅赶上了恢复高考,考取了师范学院,毕业后在一所乡办中学当老师。我外公去世时候,天空下着大雪,我第一次见到了许多老师、学生们自发送的花圈,是一堆粉凉纸做的洁白的菊花,上面写着挽联:胡老先生一路走好!因为大舅是那个小乡村第一个考取学校分配的老师,村干部们看好大舅,都来祭奠外公,胡家空前的红火,当时的情景确实是人山人海,哭声阵阵,笑声却也从未间断。从那天起,我立了第一个志向:长大了当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在这个贫困的小乡村,不到十岁的我就送走了至亲的爷爷,自此立下此生的理想,体会到了人间自有真情在,学会了感恩,下定决心,将来一定回来报答那些帮助过爱护我们的农民伯伯、阿姨。似乎外婆也是把我作为继承姥爷事业的人选,总是在我面前讲姥爷的往事,怎样对待学生,如何给村民代写书信,可风光了。姥姥要我做那样的文化人,尤其大舅舅也做了老师,我的道路似乎不必规划,自然铺在眼前。
二
外公去世后,外婆跟我爸妈一起把这个外债累累的家打理得滴水不漏、稳稳当当,拆东墙补西墙,倒也还过得去。外婆里外一把好手。记得农忙季节她不顾自己的六寸金莲,颠簸着,摇晃着,慢慢到走到田间,顾不得休息就下地干活;盛夏的晚上在街门口拆出寒麻丝来;寒冬腊月里在家里用简易的纺车纺织麻绳;家里还有古式的织布机。小时候,我最活泼可爱,外婆总喜欢领着我,教给我做农活的本事。我是小孩子三分钟热度,乐得学点手艺,反正不想呆在家里。我尾随着外婆到处忙活着,村里大部分人都很熟悉我。
渐渐地,改革的春风吹响了前进的号角,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开始了。我是一个响应党的号召的小学生。只要一放学,就跟着外婆下地。在庄稼地里间谷苗的时候,我自认为是间了一大把草,扔在地边的草堆上。颠簸着五六寸的金莲的外婆不放心地跑过来检查,发现我把嫩绿色的谷苗都间出去了,却把黑油油的小草剩下了。幸亏只有一小片,外婆心疼又气恼地假装生气地说:“你这小蹄子,怎么分不清草叶和谷苗叶啊?气死我了!回家玩去吧!”自作聪明的我就被撵回家去玩游戏啦。
深秋晚晴的时候,是村子里寒麻成熟的季节。白天,太阳光毫不留情地照射大地,人们都蛰居在家里,躲避恶暑的过分关爱。一到太阳西下,正是夕阳无限好,村里的婆姨们都穿着凉爽的薄衣裤,大大咧咧地各自在街门口放两个木头板凳,把一捆成熟的寒麻靠墙竖立,一根一根地细致的剥着麻茎。我喜欢凑凑热闹,也跟着外婆和妈妈学剥麻茎。开始怎么也剥不开来,急得什么似的,又生性坚强,不会撒娇、不会哭泣。外婆看着倔强的我,笑着手把手地指导我:“你还小,挑细点的寒麻,掰开一小节头,就能剥出来麻茎了。”外婆耐心地教导我,我认真地学着,就是不小心把细嫩的小手弄伤了,也不告诉她们。渐渐地掌握了剥麻茎的要领,我也能拆开些许细细的麻茎了,当然没有外婆和妈妈剥得快、剥得多,但是剥得干净、匀称,受到了大人们的夸奖。
三
到了严寒季节,生活还算中等的外婆家暖融融的。一间三间的土坯房里面燃着熊熊大火。我和妹妹、仅年长一岁的小舅舅在家里捉麻雀,外婆在屋里织布。我和妹妹躲在窗台上,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小舅舅在院子里撒了几颗小米粒和圪笙,用小木棍在上面支着一个箩筐,躲在一旁等着麻雀啄食。我们警惕地观察着,手心手背全是汗,那个紧张劲啊,现在想起来还历历在目呢。麻雀也机灵着呢,先进去试探一下,再飞走,如果箩筐罩住地面,就是有山珍海味麻雀也不会下来了。我们也是玩了好几次,才总结出这样的经验。我和妹妹盯着麻雀飞上飞下,妹妹着急的想拉线,我不让。就这样,麻雀往返几次后,确信不是圈套,就哗地飞下来,“叽叽喳喳”地啄食着地上的米粒,兴奋地交流着,一曲冬季麻雀恋曲在院子里演奏开了。我不忍心打扰麻雀的盛宴,可是妹妹等不及啦,一拉线绳,“啪”地一声响,箩筐里扣住了五六只麻雀,惊飞的几只麻雀在树枝上惊慌失措地向路过的大雁、喜鹊求救。我们高兴的欢呼雀跃,马上跑到院子里,生一个木材小火,把麻雀用棍棍穿起来,一人举着一个烤熟了,把毛用手搓搓,忙着吃起来,院子里香味浓郁,全然不顾满嘴烟灰,这种情况对于那时候一年闻不到腥味的儿童,简直是天下第一大乐事啊。外婆看得直夸我们,孩子的机智,也是外婆高兴的引子,甚至也找一根线,系住家雀,在院子和我们一起玩耍。
屋里,外婆在上一下、下一下细心地织粗布,无数的线缠绕在木托上,那粗壮的木托里吐出一根根的洁白无瑕的粗线,一上一下有序地越织越多,粗布一匹匹的自织布机的上端倾泻而下,像从天而降的瀑布,无声无息。外婆给我和妹妹、小舅舅做过年衣服用的粗布。外婆借着农闲时节织好布,再花几毛钱买点染布用的染料,烧一大锅水亲自一染,在上缝纫机操作之后,我们的五颜六色的新衣裤就变戏法似的出现在新年早上的床前。
“吱吱吱嘎嘎嘎”的机杼声配合院子里麻雀“渣渣渣”声,随之而来的儿童的“嘻嘻哈哈”的欢笑声,交杂在一起,给我贫瘠的童年凭添了无限的喜悦感。我的童年就是这样,在懵懵懂懂的苦难深重、悲喜交集中快速地过去了。
我的外婆,一个从晋城逃荒过来的小脚女人,在跟我外公结婚后,生下了三男三女,经受了迁徙之苦,得到了外公的呵护,以贤淑德敬闻名全村,是村子里的优秀妇女代表。她待未成年的我和妹妹如己出,经常打骂跟我争食的小舅舅,我在外婆家就像是一个白雪公主一样娇贵。在外婆家里,我跟大舅的待遇是一个层次的。大舅打小身体弱,爱挑食,外婆经常给他吃独食。有了我之后,我也享受了贵宾级待遇。我打小脑子好用,学习成绩好,外婆在喝汤面时,总会偷偷地捞出两碗面条给我和大舅藏在锅台后面,不容易被妹妹和小舅发现的地方。我们悄悄地吃过了,鬼灵精的妹妹才拉着捅着两束黄鼻涕的小舅来找后账,我却和大舅饱腹之后看书、学习去了。
这是我的童年记忆里太珍贵的一幕,每每想起来,对我外婆的思念之情油然而生,满心里甜滋滋的。后来,我阴差阳错地没有做成人民教师,却成了一名妇产科大夫。我感觉有点对不起外婆,可外婆若看到我接生那么多新生儿,肯定也会高兴,因为她喜欢孩子。
四
说起来,家里就数大舅的生活幸福的啦。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原因很简单,大舅结婚时,家境贫寒,又没有父亲,三十多岁的大舅也不能讲究人才、经济、工作情况,只是大舅妈相中了诚实守信的大舅,还以为是下嫁到了我们家。其貌不扬的大舅妈脾气暴躁,爱管闲事,经常跟外婆和我妈生气,结婚第二年就生了个男孩,全家人高兴极了,我外婆人老了,又没有出过远门,大约间隔五十公里的路程。我妈带着外婆去看了看小孙子,舅妈住在医院,黑着脸,也不理她们。外婆把大舅偷給的零花钱塞给了可爱的孙孙,看着爱搭不理的舅妈不高兴的样子,什么也没说,噙着眼泪就被大舅雇用的计程车送回老家,把我妈留在医院,侍候大舅妈住院,直到出院。我妈是老大,又有外公的遗言,又不会说什么,一个月相安无事地过去了。外婆总是时不时嘟囔几句,要我妈妈忍耐。
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大舅有了小孩,又有我小姨、和两个小舅舅成家的大事,不知道经历过多少个不眠之夜,吵闹过大骂小闹,总算结果圆满,都结婚生子,我们这一大家子才算得上是幸福安康了。
随着孩子们的成长,外婆老了,由于都有工作在外面忙,就被接到了小姨家暂住。舅舅姨姨们也都老了。只是大舅妈的脾气没有变,越发的厉害了。听说大舅有一次省城高就的机会,也是被她给搅黄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突然有一天,等我爱人意外离世,我的世界翻了天!亲人们都围绕在我身边,怕我出事,害怕我想不开,办傻事!其实我只是气得昏过去四五次那个架势,心里老感觉得追随爱人而去,怕他一个人孤单寂寞,但是为时已晚,他去了,我还在。后来,我慢慢地习惯了一个人孤独的生活,女儿考取大学后闲时陪我视频的分分秒秒竟然成了我唯一的挂牵。
2011年4月,爱人意外离世的消息传到了外婆的耳朵里,当时被确诊为“膀胱癌”的外婆拒绝治疗,绝望了,要等死,妈妈、小姨、舅舅们苦口婆心地劝说外婆,她意志坚定,说了一句让大家至死难忘的话:我的好外甥女婿都走了!我还活着干嘛啊!你们好好过日子,我也老了!期待老天爷带我走,去那边陪他们去吧!差不多两年过后,她一句话也没有留下,默默地离我们而去。
五
关于外婆的病,我想起就觉得辛酸。时光平稳过去了两年,一切都好,很安静。突然有一天,大舅打电话来,说是早知道外婆得了膀胱癌,已80岁高龄的她拒绝治疗,在小姨家住的无法办身后事。舅舅家这几年经济好转,房子已经翻盖一新了。当时正是前院邻居忙着拆房建屋的好时机。没办法,焦急等待着,终于在外婆病重的后两个月,房子的雏形建成了。妈妈和小姨伴随外婆回家了。一年的春天,也是外婆最后的十几天,膀胱癌侵袭了三叉神经,她失声了。原来还算中等身材的她,被病魔折磨成儿童体格,躺在床上,看上去像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她脸色铁青、枯槁,我进去看见她的病容,几乎没有认出是她。爱人去世后一滴泪也没有流的我,刹那间泪水涌出眼眶。我强压悲痛向外婆问好,告诉她:我跟女儿都没事,一切都很好,您安心养好身体,我们都等着您!外婆激动得微微笑了,示意我坐下,让我喂了她一口水,然后抓住我的手,沉沉地睡去。我默默地陪着外婆,怕吓醒熟睡中的亲人。
果然,外婆自此睡去,再也没有醒过来。事后,妈妈告诉我,说外婆就每天醒过来就睁着眼睛四处张望,寻找什么似的。直到我来看望她,十多天滴水未进的她,原来挺着最后一口气,是担心我是否安好。这不,等着见了我平安,再喝完我喂的最后一口水,才安静地离去。我终于忍不住了,失声痛哭起来,妈妈、小姨,所有的亲人都泣不成声,屋子里一片呜咽。
外婆生时人性甚是侃快,人缘较好,本家子孙就足,我舅舅、妈妈已经兄妹六人,再加上二外公家的兄妹八个,家丁兴旺,也是外婆舒心的根源,她能够做到的,能够自豪的,就是为夫家传宗接代。当时农村还没有计划生育,家家都有子孙两个,我家都是姐妹三四个,也有两个的,这在小小的乡村的葬礼就热闹非凡了。邻里乡亲们自发地来祭拜路氏老夫人,为她勤劳朴实的一生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在当时我爱人已经去世二年了,当时急迫的我迅速给自己找到一个不合适的另一半,距离离世不太久的外婆在我领他上门的时候,外婆瞥了他一眼,用半哑的声音就说了句:你不是我的外甥女婿,让他走!我急忙撵他离去,至此二人再不和谐,不到半年时间,一拍即散。难道这是外婆在提示我,所托非人吗?葬礼的那天,天阴沉沉的,路上有久违的稀泥,是外婆去世第一两天,老天怜惜她流的眼泪吧,路面已经可以走马车了。所以这天,并没有我们担心的道路泥泞,孝子们可以好好送外婆一程了。
随着生活而改变着自己的位置,很好,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