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兴许是长期休息不足的缘故，屿的黑眼圈很重，脸色显出不健康的蜡黄色，发量也不及从前多。明明是正强健的年纪，却分明的消瘦着，唇色像是刚大病了一场似的白。
　　 屿的一切看起来似乎都不是那么顺利，一身的杂牌衣物，一副糟糕的身体，或许正遭遇人生的低谷也未尝可知。总之与她理想的生活还不甚相符。而我也没有如愿的过上“渔夫生活”--生活的重压使我不得不四处奔波。直到两年前，我还是一个没有稳定收入的小说作者。当这个阔别十二年之久的女人再次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不禁有点恍惚。
　　 我有些惊喜地望着她，她也全然明白我的心情。不知名的因素使我们沉默。
　　 “好久不见。”终于我决定开口。
　　 “好久不见。”
　　 （二）
　　 大概是08年，七八月份。我正在厨房里煮着细面，一手拿着三毛的《温柔的夜》，另一只手握着筷子，将过于细长的尚未软化的细面压入沸水。客厅里正放着北京奥运会的开幕仪式。
　　 这是个晴朗的早晨，八月的阳光懒懒地洒在离我头顶半米处的橱柜，我在半开着的橱柜下看书，煮着面，时针刚刚走过七点，远处的学校响起李寿全的《张三的歌》。
　　 “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
　　 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
　　 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
　　 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
　　 忘掉痛苦忘掉那地方
　　 我们一起启程去流浪……”
　　
　　 忽而响起一阵电话铃声，我弓下身子，以左手中指第一指节敲下接听键。
　　 “喂，近来可好？”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昨晚不才见过。”我放下书，抿了一口白开。“莫不是有事求我才是。”
　　 “嘻嘻”
　　 “相识六七年，不必如此拘谨。”我的语气带有一丝嘲弄。
　　 “要写诗，老师要求，拜托。今晚八点可有空？我知晓你是这方面的好手。”
　　 “明白。”
　　 “万分感谢。”
　　 事情就此敲定，我挂断电话，将煮好的细面装入白瓷碗。
　　 我实在不想教人作诗，一来我本人对作诗这一本身并不擅长；二来，作诗实在耗费脑力与时间，更何况是教一个完全没有作诗经历的女孩作诗。但碍于多年情谊，又已应承，也就不得不去了
　　 已是八月末，初秋的海风多了些草木枯败的气味，空气有些干燥，拂过面时，已能感知到丝丝凉意。公路笔直延伸，方方正正的水泥房沿公路一字排开，门口错落着摩托和四轮电瓶，年代再久远一些的，就是将军牌三轮了。
　　 不时有狗在吠。
　　 我拐进前方的小巷，由拉下四分之三的留有半人高的卷帘门钻入。迎面走来一名妇人。
　　 “打扰了。”我直起身子，拉了拉蜷起的衣角。
　　 妇人端一杯茶，望着我笑。“小屿在二楼等你。”
　　 “嗯好。”
　　 “近来学业如何。”
　　 “马马虎虎。”
　　 “这样。”她将茶递来。“带上去吧。”
　　 “谢谢。”
　　 说起学业，高中一年级时我还是个勤苦好学的孩子来着，成绩常常排在年级前茅，深受老师们的喜爱，大致算得上品学兼优的好孩子，至少绝对算不得坏。而后一年多，什么原因也无从得知，我在一个冬日的下午，突然对周遭的一切事物失去了兴趣——不再看书，不再玩游戏，甚至对眼前走过的女孩是否漂亮，身材如何也兴趣索然，就像一个没了发条的玩具，再无动力可言。这么着，我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由年级前十一路滑坡，掉至十万里外，再也没回过头来。而我本人，也对这一事件的发生满不在意，任其发展。写诗这一能力，也是那一时期突然拥有的。
　　 总是在情绪难以抑制的时候写诗，那一年，有许多难以抑制的时刻。例如外婆逝世，和母亲的争执，期终成绩不喜人，我总在这般情绪下写诗。每当黑色的笔迹倾泻在纸上，我总能因此而释然，从糟糕情绪中摆脱出来。
　　 “总是在坏情绪难以抑制时写诗？”
　　 “可以看做是情绪的自然流露。当然，文笔与技巧不可或缺。”
　　 “若写有关赞誉祖国方面的呢。”
　　 “嗯，”我沉吟片刻“从京都奥运会入手未尝不可。”
　　 “想成为火炬手那般的人？”
　　 莫名其妙，我皱起眉头。
　　 “努力成为火炬手那般成功的人，在自身喜爱的领域奋斗，也能为自己博得更好的未来不是么。那样的话，家庭的负担也会减少吧。”
　　 她的话若有所指。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不是么。”
　　 “是的呢，不好插手。”
　　 正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皮肤虽谈不上吹弹可破，但也相差无几，健康的小麦色皮肤，发量也极为可观，未经岁月雕琢的脸蛋带一点婴儿肥，所谓芳华正茂便是如此吧。我常与她到南山的水库旁，坐在石阶上谈一些同龄人不大谈的事情，例如“人为什么而活。”云云。有时她说服了我，有时我说服了她，但大多以平局收场。
　　 此刻她面色不快。
　　 “抱歉，惹你糟心。”
　　 “也罢，你的人生嘛，”她叹气道。
　　 “回见。”
　　 “路上小心。”
　　
　　 说说我居住的小镇子。
　　 镇子不大，居住的人口大概只一万出头，拥有一半以上的森林覆盖率，从屋内往外看，东南西北，无论哪一方向都能瞧见大片的青山或农田。镇里有一条小河，从镇头流向镇尾，房屋沿河坐落。河里本有些小鱼小虾，偶尔也能瞧见一两艘小木舟在撒网捕鱼，但近年来由于工业废水的排入，不仅弄得鱼虾全无，就连沿岸的妇女洗衣也不去河边了。而这宁静悠闲的小镇子，也因为这些工业的竞争与发展，多了些许紧张的气氛。
　　 渔夫梦
　　 醒来时已是七点，离早读开始仅有二十分钟。我打了个哈欠，从床上坐起，翻开被子，接着刷牙洗脸，随手拿起木椅上的衣裤穿上出门。
　　 从我家出来的第一个路口左转第七幢房子是一家小卖部。店很小，摆满了各种品类的零食饮料，因为店内昏暗的缘故，时常亮一盏小白灯。老板四十来岁，在店门口的一顶红白条纹的沙滩伞下卖早餐。
　　 我低头看表。七点零三分。
　　 “一份紫菜包饭，谢谢。”
　　 “一份紫菜包饭。”他重复道。“不换点别的吗，天天吃一样的会腻的吧。”
　　 “因为已经习惯了，也不知换什么吃好。”同生活一样，虽然每日做着同样的事有些厌烦，可终究缺少些接受新生活的勇气，或者说兴趣不大也未尝不可。
　　 早餐很快就做好了。我递过钱，从老板粗糙的手掌上接过饭团，转身离开。
　　 此时七点十五分。
　　 那一定是一双渔民的手。
　　 在未受污染之前，那是一条清澈的河流，河畔长满青草，零星缀着几点野花。一叶木舟缓缓地在河上飘着，船上立着个男人，嘴里哼着朴素的乡野渔歌。他大概有一个贤惠的妻子，一个可爱的小孩。他在每个明媚的清晨撒网，夜幕降临前将网拉起。除此之外，整理渔网、卖鱼、地里的农活、修理破旧损坏的家具，都是他的日常。常年辛苦的劳作使他的手掌日渐粗糙，生起厚厚的老茧，但好在有一个温馨的家，日子倒也过的下去。
　　 后来，小镇开始发展工业，大批的工厂搬进小镇，成吨的污水顺着管道流入河内，鱼虾浮尸，他也没了工作，只好将木舟遗弃，和妻子一同开了这家小卖铺，安稳地将日子过下去。我这样想到。
　　 七点二十分。我抬脚迈进教室，铃声响起。
　　
　　 （三）
　　 “那些个工厂好叫人讨厌。”
　　 “是啊，空气啦，河水啦，通通变差了。”
　　 “通通拆了才好”
　　 周末，我与屿到镇里新开的一家饮品店尝鲜。我点了一杯冰镇红茶，她点一杯奶昔，此外还有一盘水果沙拉。
　　 本该是入秋的时节。无论是干燥的空气还是身形日渐消瘦的行道树都在印证着这点。路边的行人也多多少少地添上了一两件衣裳。可今儿的天气似乎偏要逆常理而行似的：天空中没有一朵云，耀如火球的太阳高高地挂在一碧如洗的苍穹中央，水泥地板烫的可以摆烤鱼摊，如若再添上几声“滋滋”的响声，画面或许更为形象。
　　 我热不可耐，拿起红茶猛喝了一口。
　　 “烦人的很。”
　　 “工厂？还是天气。”屿不假思索地问道。
　　 “两者相加。”我沉沉地吐一口气。
　　 “没办法的事嘛。”屿左手撑着下颚，用右手拇指和食指腹捏住吸管，无意义地左右旋转着，眼神飘向窗外，作沉思状。
　　 屿总是这样，每当对生活的某处节点困惑不已时，眼神便飘忽起来，没有定处，有时掠过山河，有时钻入云海，亦或沉沉地坠入人群。但无论如何，这般景色只允许出现在窗外，屿是从不真正参与到其中的。于她而言，这扇窗更像是一个巨大的荧幕，里头放映着各色的影片，而她只是一个观影者，窗外的永远是窗外的，窗里只有家人，和观影的自己而已。或许曾经我们是两个趣味相投的灵魂，但现在不是。至少，已有所改变了。
　　 我拍了拍脑袋，昏暗的灯光使我有些倦意。
　　 “人为什么而活。”她没由来地来了一句。
　　 “老掉牙的问题，没劲。”我眯着眼，兴趣索然。
　　 “别嘛，说说，拜托。”用带些哀求的语气说。
　　 “平凡的生活，与平凡的人发生一些平凡的交集，不至于流落街头，稳稳当当地过完这一生。”
　　 “为平凡而活？”我答非所问，但不妨碍她的理解。
　　 “虽然有够羞耻，在这个年纪。”我摊摊手。
　　 “难以置信。”屿不再言语。或许是灯光的缘故，她的脸色多多少少带点阴沉。我识相地闭上嘴，机械地咀嚼着水果沙拉。
　　 印象中的屿，总是一副不知疲倦的样子，整日埋在书桌前啃书，课业也一丝不苟的完成，除去老师布置的习题，还经常主动“加餐”，是个学习的狂热分子，而支持她如此卖力的动力，便是那虚无缥缈的，所谓的美好生活。在这般年纪的我，本应该如屿一般，遵从“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金科玉律，为自己博一个好的将来，可我偏偏剑走偏锋，彻彻底底地脱离了人生正道。
　　 “或许当个渔夫也不错，对么？”
　　 我没有回答。
　　 夜深了，风轻轻摘下一片入秋的夜。月色清冷，河面覆上了一层薄霜。
　　
　　 （四）
　　 时光飞逝，转眼便高中毕业了，我不出意料地进了一所普普通通的本二院校，继续我游手好闲的“渔夫生活”，屿则进了一所重点大学，为自己的未来努力着。
　　 过于巨大的分歧和无意义的争吵使我和屿过的都不是很愉快，所以我们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分手，联系也中断与那个秋天的夜晚，我们孩子气的拉黑了对方的联系方式，而后分道扬镳，各自寻路而去。很多年后的今天，当我想起这段往事，依然思考不出着其中的意义何在，或许只是意味着一段旅途到了站，属于不同地点的人即将分别，并且不可挽回。可惜之余，更多的是对那段时光的缅怀。
　　 我似乎并没有过上向往的生活。没了幻想和美梦润色的生活，像一盘摆在饥肠辘辘者面前的臭鱼，心有抗拒却不得不张口咽下。
　　 从大学毕业后，我成为了一名小说作家，开始了穷游中国的旅途，靠着微薄的版权费和偶尔入选的诗词稿酬为生，每月给家里寄去其中的一半，省吃俭用，才能勉强度日。说是生活，倒不如说是生存。就这样，我一边跋山涉水，一边读书写文，吃了几年穷苦饭后，终于在文坛有了些微不足道的名声，两年前去了一家大杂志社，应聘到了编辑一职，有了稳定的收入，生活也不再奔波，算是“功德圆满”罢。
　　 最终，我还是选择了藏在心中多年的渔夫梦，告别了我谋生多年的城市，辞职归家。
　　 那是一个晴朗的中午，我下了车，背着一个发旧的旅行包，走在回家的路上。小镇没多大变化，依旧是一列列矮矮方方的水泥房，每幢房子前都立着一棵秃秃的小树，褐色的落叶铺了一地，小河比当年清澈了许多，隐隐可见鱼虾在其中游戏的绰影。远处的群山连绵不绝，山上趴着湛蓝的天穹，吐出一颗金灿灿的圆珠子来。
　　 到家放了行李，和父母吃了顿温馨的中饭，又与近邻寒暄了一番，觉得有些无聊，蓦地想起那家窄小昏暗的饮品店来，于是脚下不自觉的迈开，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去。
　　 又是一个秋天。看着一路的落叶，我不禁自顾自的感慨起来。离那个秋夜已过去了十二个年头，我已从一个懵懂不知事的少年，成为一个即将步入中年的沧桑男人，岁月在我的脸上留下痕迹，并夺走了我对生活的为数不多的激情，青春已远远的离开我了。十二个秋天，有太多的辛酸和无奈，都化作一道道疤痕，永远镌刻在我的生命力。现实太过于骨感，即使平凡的人生也不能轻易取得。
　　 走至近前，才发现曾经的饮品店改做了书店，面积也扩大了几近一倍。我到前台询问了想要的书的位置，由东往西走去取书，但由于书架间的间隙有些窄小，我不慎撞到了迎面走来的一位女士的肩膀，两人的书同时掉落。
　　 心灵的悸动使我们抬头望向对方。时间仿佛就在此刻滞留不前。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