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风和日丽(小说)
一
联讯工业区地处雨石街西北角,周围是一片参差不齐的城中村。我在这片城中村呆了四年时间,两年在联讯工业区一家电子厂上班,两年帮父母经营麻辣烫生意。说实话,我很不愿意跟父母在一起,更不愿意做麻辣烫这等小生意,有时想一个人出去闯一闯,可没学历没技术,除了进工厂当流水线工人,似乎没什么适合我了。
尽管有诸多的不愿意,但我还是留在了父母身边。
近两年,深圳的外来人口逐渐减少,麻辣烫生意也日渐萧条,收入无法跟四年前相比。父母打算改行做别的,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生意不好的时候,我就捧着手机上网,看看电视剧,浏览八卦新闻,翻翻那些没有营养,但标题吸人眼球的文章。看烦了看腻了,就坐在一边发呆,胡思乱想一通,或者看住在对面的人进进出出,放电影似的,天天如此。
对面是一排老式的出租屋,有单间,有一房一厅,也有两房一厅。凡来此租住的,大部分在附近工厂上班的工人,他们借此过渡,情况好点的住上一年半载,有的住个把月便匆匆退租,颠簸到别的区域或城市,寻找适合的职业继续讨生活。
初夏的一个午后,对面出租屋搬来两个女人,年轻的三十岁上下,穿一身绿色长裙,清爽利索,看上去像个中学老师;年老的六十多岁,个子瘦小,一脑发白,走起路来腰弯腿拐的,一副病态的滑稽相。
整个下午,两个女人忙进忙出收拾租屋,一楼的采光不好,室内潮湿阴暗,加上好长一段时间没人居住,那些被扫出门的蟑螂、蜈蚣和不知名的臭虫仓皇逃窜,有的钻进薄膜袋或下水道里,有的躲进可乐罐或矿泉水瓶里,它们惶恐地窥视着周围的动静,待没人注意时悄然溜出,寻找新的栖息之地。
在她们忙碌的时候,我听到年轻的叫年老的妈,年老的叫年轻的英子。原来她们是一对母女。细看之下,俩人的眉眼确有相似的地方。
雨石街的灯次第亮起的时候,对面的母女停了下来,屋子大概收拾妥当了。叫英子的女人拍拍身上的尘土,光顾了我家的麻辣烫档铺,要了两份麻辣烫,打包提走。刚走两步,她回头问我菜市场在哪里,卖锅碗瓢盆的地方又在哪里。我告诉她菜市场在什么地方,并说菜市场旁边就有卖锅碗瓢盆的铺子。她对我一笑,说了声谢谢。我问她来这里做什么生计的,她说进工厂打工,并问我附近有没有工厂还招人的。我有些吃惊地问,是普工吗?她点点头说,是的,没技术没文凭,只能打普工。
她的话让我感同身受,但我还是不太相信她是一个打普工的人。我说,你去周边的工业区看看,我也不清楚哪里要招人,我以前在附近的联讯工业区做过,里面还有个老乡在,我叫他帮你问问,别处我就不熟悉了。她再次对我说谢谢。
从她们母女平时的对话中,我听出有我们老家的口音,但又不同,有些我还听不懂。细问之下,原来我们还是老乡,是同一个地区的老乡。有了老乡这层关系,我们相处的时间多了,也显得自然亲切。我叫她英子姐,她叫我小慧。
我见过单枪匹马来深圳打工的,也见过夫妻俩一起来深圳打拼的,却还没见过像英子这样带个生病的老人来打工的,她母亲明显是个拖油瓶。后来我问起这件事,英子告诉我,说她父亲早年去世,母亲得了风湿病和腰间盘突出,近两年她的嫂子开始嫌弃婆婆,虽然没有公开虐待老人,但经常给老人脸色看,也不给老人治病。看母亲可怜,她就把老人接到身边,打算给母亲治病,慢慢调理,看能否治愈。
一个礼拜后,经我老乡介绍,英子进了联讯工业区一家模型厂,做了一名打磨工。英子很高兴,也很感激我和我老乡,她说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工作了。有了工作的英子,每天早上起得早,洗漱后去市场买菜,顺便稍回早餐,然后才去上班。英子母亲在出租屋做饭洗衣,很少出门,每天做好饭等英子下班回来吃。遇到厂里不加班的时候,母女俩吃好晚饭,在雨石街遛弯,走得很慢,一路窃窃私语,脸上带着笑意。没多久,一只瘦不拉几,灰头土脸的流浪猫,怯怯地跟在她们母女身后,英子就把它带回了出租屋。
在雨石街一些人的眼里,英子母女俩生活得还算可以。
领到第一个月工资的时候,英子请我和介绍她进厂的老乡一起去她家吃了一顿饭。略显逼仄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什物摆放有序,盆是盆碗是碗的。隔三差五,英子还添置些东西往出租屋搬,大部分都是从旧货市场买来的,桌凳、衣柜、塑料盆、塑料桶和一台电视机……看那模样,想必是想长期住下去。
有空的时候,英子就过来和我聊天,聊的范围很广,东拉西扯的,比如现在实体店的生意不好做,比如打工的人以后回老家了该怎么办,比如物价上涨工资却不见涨,比如……总之我们聊得很多,唯独没提到男女之间的感情。我想问英子结婚几年了,孩子多大了,为什么只跟母亲在一起。这些问题她不说,我也就不便多问。
虽然英子带她母亲去医院看过,也天天熬中药,但老人家的病情却不见好转,走路还是腰弯腿拐的。由于行动不方便,老人很少出门,偶见她躺在门口的一把木制躺椅上,英子帮她揉肩捶背,老人舒缓地微闭双眼,在徐徐的晚风里慢慢睡去。
二
天气越来越热了,雨石街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酸腐味,任凭风扇怎么吹,就是驱散不去。以往深圳的夏天,总会刮上几场台风,可眼下端午都过了,台风却还没来。气温一天高比一天,榕树上的知了有气无力地嘶鸣着,使得这个夏天愈发的沉闷和寂寥。我渴望来场台风,至少可以降降温,夜里能睡个好觉。
台风不来,躁热持续,日子依旧一天一天过着,流水一般一去不复返。麻辣烫的生意不好也不坏,但照旧天天开门营业。英子晚上加班回来,有时跟我打个招呼便回出租屋,有时见我不忙就停下说说话。我说你们天天加班,厂里的生意还挺好的。她说生意是好,可老板说赚不了多少钱,单价低税收高,货款又不好收,听一些老员工说,老板打算不做了。说着撕开缠在手指上的胶布。这时候我才发现,她的十个手指都缠着胶布,我问她为什么要缠胶布,她说打磨时被砂纸磨破了手指皮,现在下班了,揭去胶布透透气,要不这天气热容易发炎。
我说,英子姐,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英子说,我初中毕业后就去了福建,在一家鞋厂一呆就是八年,在那里恋爱、结婚、生孩子,然后回老家干了几年农活,赚不到钱又出来打工。
我说,看你的样子不像打工的,倒像个老师。
英子笑着说,我要是老师就好了,起码有一份稳定的职业,不像现在东奔西走的讨生活。接着,她问我今年多大了。
我说,中秋节后,我就满二十岁了。
英子说,我二十岁那年,喜欢上了看书,一个人去旧书摊买书看,下班后工友们出去逛街,我就在宿舍里看书。看多了,就试着自己写,那年我最大的理想是当一名作家。
我说,你了不起,作家是伟大的。
英子说,伟大不伟大,我倒没想过,就是想把自己要说的话通过文字表达出来。看我一眼接着说,小慧,你的理想是什么?想过以后做什么没有?
我笑着说,我没理想,小时候想当一名医生,可是书没读好,理想也就没有了。以后嘛,我也不知道做什么,最好能嫁个有钱的老公,不用上班,不愁没钱花。
英子把目光投向雨石街昏黄的路灯,她看着远处一栋建筑物说,谁都想嫁个有钱人,可又有几个如愿的呢,到头来还不是靠自己养活自己,要我说,靠谁还不如靠自己。小慧,你还这么年轻,完全有机会创一番天地,不要像我虚度了光阴。
听着,我觉得英子的话在理。
英子把目光收回,从一个皮夹里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我看,她说,这是我儿子,九月份开学的时候就读一年级了。他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这样小就知道安慰我了,我很想他,经常在梦里见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英子的语气里带着希望与忧伤。
这时,英子的母亲从出租屋出来,她脚下是那只流浪猫,白白的身子圆滚滚的,比之前胖了,也干净了。
礼拜天的下午,我站在门口百无聊赖地看天空,英子从出租屋出来,向我招手,示意我过去。
英子问我看不看书,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以前会看,现在很少看了,都习惯在手机上看,买书要钱,而且很贵,手机上看方便又实惠。
英子说,手机上看跟拿一本书在手上看不一样。
我说有什么不一样?
英子说,感觉不一样,心境不一样。
我说,你有书吗?有就拿几本我看,试试心境有什么不一样。
英子弯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纸箱,挑几本杂志递给我,说,里面也有我写的东西。
有你写的?我来了兴致,说,快告诉我,哪篇是你写的。
英子翻开每本杂志的目录,用手指点着她写的文章,后面果然署着她的名字。
我钦佩地说,英子姐,你果然了不起,怪不得你的气质跟别的女人不一样!
英子说,现在发几篇文章算不了什么,不是很熟悉的人我都不好意思说。
我说,你实现了当作家的梦想,真厉害!
英子说,离作家还远着呢。
我握紧拳头说,英子姐,加油,我支持你!
像黑夜里流星划过一样,英子的眼睛忽地明亮起来。她说,好几年没写了,有时候想写,可就是静不下心来,今后我要继续写下去。
走的时候,我拿了一本杂志,里面有英子写的一个中篇小说,刚看了开头我就喜欢,英子说里面写了一个留守儿童的故事。小说的题目我也喜欢,叫《风和日丽》,小说的正文里有个漂亮的插图:深秋的田野,阳光灿烂,一个小女孩仰着头,张开双臂,向空中的太阳做拥抱状……
三
台风没来,却迎来了一场暴雨。傍晚时分,天突然暗了下来,没过多久,暴雨倾泻而下,雨石街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雨幕里。半个小时后,雨停了,夜色如期而至。对面英子的租屋门紧闭,按往常英子也该下班回来吃饭了。她和她母亲上哪儿去了呢?
直到我和父母收档打烊的时候,英子才回来。我问她怎么现在才回来?她疲惫的脸上显出一丝担忧,说她母亲傍晚给她送雨伞的时候摔了一跤,人已经在医院里。
隔日,我去了一趟医院,英子的母亲躺在床上不能起来,听医生说左腿骨折,要在医院治疗观察一些时日。英子担心她母亲以后不能走路了。
我欲言又止,英子姐,你老公,他,知道吗?
英子低下眉眼,说,我们离婚三年了。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就没说。
二十天后,英子母亲出院了,骨折伤还没好,是坐着轮椅回来的。英子说,看来没个半年时间,她母亲是不能下地走路了。
英子回到了模型厂上班,每天见她匆匆忙忙的,下班后做饭、洗衣、照顾母亲,陀螺似的转个不停。
有时英子去上班的时候,打开电视机,将母亲挪轮椅上,对着电视屏幕,然后请我帮她照看一下,叫我隔一个钟头左右,进租屋去看看她母亲,以防意外。
我点点头表示答应,然后说,英子姐,让你妈妈躺床上不是更好吗?
英子说,就怕躺久了以后起不来,再说这大热天的,躺久了身子容易溃烂。
若是逢厂里休息,英子依然会来和我聊天,只是不再她一个人来,而是将躺床上的母亲抱到轮椅上,推着出来。她说,我每天上班没时间陪她老人家,有时想多说几句话都来不及,怕迟到打卡要扣钱。我笑着说,叫人帮你打卡,我以前也做过这种事。英子说,那可不行,这样不是弄虚作假吗,再说要是被经理发现了,要罚款的。说到这里,英子突然停止了讲话,她指着轮椅上慢慢合上眼睡着的母亲,小声说,我妈越来越像个小孩了,随时随地都可以睡,不过也是,夜里听她老喊疼,根本睡不好觉。说着,她靠近轮椅,帮母亲额头下的一缕白发,掖在了老人家的耳际。
要是厂里晚上不加班,英子就手推轮椅,载着母亲在雨石街闲逛。走了一圈,又走一圈,然后回出租屋看电视。母女俩坐在二手彩色电视机旁,看电视里的人讲话,母女俩也不停地讲话,间忽传来几声笑声。
或许一个人情绪低落的时候,往往容易想到不好的一面,英子也一样。看到浑身是病,躺在床上的母亲,英子的脸上笼罩上一层灰霾,似乎泄了气,整个人有气无力的样子。她可能在想,母亲的病猴年马月才能治好,也许永远都没希望治好了。尽管如此,英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坚持着,还是把出租屋打理得有条不紊,还是把母亲照顾得一丝不苟。
一天下午,我闲得无聊,忽然就想去英子上班的模型厂看看。
这是一家三四十人的小厂子,听英子讲,是生产各类模型的,比如电脑显示屏外壳,电视机显示屏外壳,电冰箱外壳,手机外壳等等。刚踏进生产车间大门,浓浓的油漆味扑鼻而来,我想我无论如何也不敢在这样的环境里干活,简直是在“吸毒”呀!英子抬头正好看到我,开玩笑说,你也要来这里上班吗?我笑着回答说,先看看环境再说。旁边的人抬头看我,有个小伙子看我几眼,低声对同伴说,这妞不错!
英子身旁堆放着一些喷过底漆,用原子灰补过的半成品,此时她手里正拿着一个产品在打磨,把水砂纸沾上水,轻轻磨去产品上面的原子灰,直到磨平磨顺。英子曾对我说过,打水磨比打干磨好,水磨没有灰尘,而干磨弄得整个人满身是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