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风满山谷(散文)
那是在2003年的夏天,我在和龙林业局智新林场,参加割灌营林抚育工作。这项工作属于林场工作范畴,却由个人承包了整个工作项目,再转手给别人。从中牟取利润。能够承包到这样的工作项目,往往都是场里内部或者和内部有瓜葛的人。他的所得最多,其次是下一位。经过几次扒皮,真正到了干活人的手里,已经所剩无几。这些干活的人都是苦苦挣扎在生活底层的人,我来到他们中间,也和他们一样,都是被甜言蜜语哄骗来的。待来到工作地点,才知道这个世上真的没处去买后悔药,悔青了肠子又有什么用呢?
我来到的这条山谷叫元东西沟,地处在中朝边境上。工作地点在这条山谷的最深处,汽车整整颠簸了两个多小时,才把我们送到地方。如此遥远而偏僻的地方,让人淡漠了对于外界的想法。没有汽车代步,仅仅靠两条腿是走不出山谷的。这里不是监狱却胜似监狱,这时候,在我的眼里,森林里的一棵棵树木好比一根根冰冷的铁栏杆,这条通向山外的路,就好像牢固的铁索,我们就这样被囚禁起来了。也许是路途上的原因吧,老板很少上来,给养送得迟缓,常常半个月看不见荤腥,胃里寡淡得酸水直搅,不由地让人想起家里的种种好。胃先想家了,勾得思绪浮想联翩,常常夜不能寐。有一天,作业到一座高高的山巅,远远看见一条蓝色的河,在绿野间蜿蜒着,若隐若现。大家没有什么反应,我却心潮澎湃,热血沸腾。那个方向是朝鲜,那条江就是图们江。我家乡的朝阳河就是注入到图们江里的,那一股亲切感扑面而来,几乎让我不能自己。不是因为远,我恨不能一下子就扑过去,抱住它亲吻个够!我知道,只要顺着河流向上走,就可以回到家乡。这条碧水在这个时候,流淌进心里去了。
夜里,山风飘摇,谷壑里回音悠远。在我的耳边回荡着的不是风声,却是流水的声音,仿佛整个梦境都在那碧蓝里畅游着,悠悠然,我宛若一片落叶,在水里轻轻漂去。就这样,梦境被漂洗的愈发洁白,身心就愈发苍凉。每当心情沉郁的时候,我就会爬上山巅。只要望一望那碧透的江水,心中的烦忧就减轻许多,这条江水不知不觉间成了心灵的寄托。
工作很苦也很累,身体有些吃不消,也是因为食物的原因。这时是夏天了,山上的野菜已经过了时节,没有菜可吃,只好去采摘顶尖的嫩叶吃。工棚不远有个大池塘,是沟系承包者孵化林蛙用的孵化池。春天的时候,蛙卵在这里孵化成小蝌蚪,长大成蛙后,离开这里去山林中捉虫去了。可是,池塘并没有因此清闲,新住户不失时机地搬进来。夜里,蛙声聒噪一夜,有人把这声音当成了催眠曲,有人却把它想得更切合实际。一天晚饭的餐桌上,居然端上来一盘烤田鸡!原来,那些彻夜不眠的家伙是青蛙啊!它们脱了那层外皮,里面的样子好古怪,我一看心里就拧劲,宁可去喝那苦溜溜野菜汤,也不往那里伸上一筷子。
这样的生活状况,很快就让我们产生了两极分化。一些人想要离开,一些人想在这里坚守。选择原地坚守的人基本都是岁数有些大的人,他们认为,离开无疑是授人以柄,工资会因此没有保障。选择离开的人,基本都是年轻人,他们坚定地认为,工资一分都不会少,早些回家早享福,还可以从事别的工作,不至于一棵树上吊死。然而,选择离开的就要自己走出山谷,在这个问题上想法轻率的几位,还没出门就打了退堂鼓。
我也是选择离开的人,也认为尽早转身离开,是明智的选择。老板对我们如此轻慢,就是认为这条漫长的山路,是道无形的枷锁,任何人都无法摆脱。在这里靠,对身体对意志都是一个煎熬。如同一具活尸体,在这里苟延残喘着。走出去,望不到尽头的绵延群山,对人更是一种考量。这是一条让人望而生畏的路,有谁敢踏上去呢?
我一个人孤独地走在路上,出门的时候还有几个人的,只是这几个人的脚上都绑了条橡皮筋,当拉力强的时候,他们便不由自主地被拉了回去。身后的工棚响起一阵爆笑,这笑声不亚于响亮的耳光,被打脸的滋味不好受,让我觉得没办法再回头,一咬牙,踏上了通向山外的路。
无人与我同行,我还是理解的。在所有干活人当中,我的出工天数是最少的,而其他人不然。有几位在春天树叶刚冒芽的时候就来了,已经有小三个月的工资在这里压着呢,这么一走,万一真的损失了,无法面对妻小。山路遥远仅仅是个托词,难言之隐就如同一块病,窝在谁心里谁难受。就这样,无所牵挂的我离开了这里,离开了这个破败而简陋的工棚。
山路崎岖不平,专心致志于脚下的路,反倒驱散了孤独和寂寞。一个人的时候,难免会孤独会寂寞。它们好像一对孪生兄弟,生来就形影不离。当它们悄悄地侵入身体里的时候,心灵上的空虚便显现出来。这些空虚来自于哪里呢?是来自空旷的山野,还是来自山野之上的无边苍穹?它们是被山风吹来的,携带着草木气息,一股脑涌入了我的心怀。我相信,在人类的精神世界里,会有不同层次的精神存档,随着自己感知世界的丰富和加强,不同的孤独和寂寞会相应地体现出来。
一直走到快日落的时候,我慢慢收下脚步。望一望前边,山谷的尽头还隐没在重峦叠嶂之中,饥饿如同一个恶鬼,迈着沉重的脚步越逼越近。空空如也的肠胃在一遍一遍大声提醒着,如同警报拉响了,没人管就这样响下去,没完没了。
我是凭着一口气的支撑,走到这里的。此时,两脚发麻,两胯发木,两眼发花,就是台机器也该歇歇了。落日的余晖把山谷的一侧,照的通明,好像那里有一堆宝物在放射着光芒。那里有一条小溪在潺湲地流淌着,我在估摸着自己所在的位置,大约还在山谷的上部,越往下溪流的水量会越大,要知道,我在山谷外看见的可是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啊!
不要去想路途还有多远了,那样会消磨自己的信心。去溪边喝水,却有个意外的发现,有几条泥鳅鱼在乱石间嬉戏着。我的突然到来,似乎让它们有些错愕,静止在那里一动不动。有的鱼随着溪流淌下,就如同一根木棍似的。竟然有鱼!我眼前一亮!胃里立即做出反应,激动的有些痉挛起来。
看见鱼,我又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怎么才能把它们吃进胃里去?两手下意识去摸摸衣兜,里面有一盒火柴。万幸!今天早上生火做饭时,随手揣进兜里的。这么个无意之举,成就了今天的晚餐。如果没有这盒火柴,这个又粘又滑的东西,怎么进肚?茹毛饮血,我想到了这个词。我都已经进化到这个程度了,再让返祖,只有去死这条路了。
有什么可以果腹,靠什么支撑着才能走出山谷?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这样唐突与冒失。如果体力只能支撑着走到山谷的一半儿,另一半儿该怎么办,我的脑子里竟然没有想过。两个小时的车程,转化成步行的路程该有多长呢?幸亏有这盒火柴,我觉得此时就是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
因为泥鳅鱼的粘滑,增加了捕捉的难度。我观察了一下整条小溪的状况,居然发现完全可以竭泽而渔。小溪的水量不大,却有着很宽的河床,并且有支汊在里面。这是雨季时,山洪暴涨留下的痕迹。虽然赤手空拳,却可以完成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寻来一根木棒,把沙土沟通,把溪水引进另一条河汊里。再捧来沙土,把这边堵上,轻而易举就完成了筑坝,剩下的事就是去石头下找鱼了。这里的鱼可真多,大概是远离人群的缘故吧,多的有些离谱。翻开一块石头,就有四五条,都徒劳地扭动着身子,乖乖地被我一条条捉上来。这里的泥鳅鱼与别处不同,通体发黄,身上的黑色斑纹也不是那么明显,又肥又大。溪水纯净,有许多的小狗虾,这是它们最好的食物了。
篝火点燃了,很快就旺盛起来。烤鱼很简单,把鱼放到炭火上,当鱼体发硬时,再去除内脏,即避免了一手的粘滑腥臭,又多快好省。没有调料,没有锅,否则将是一场盛宴。滋味少了许多,但香味仍在。当饥饿不复存在的时候,我才想起了酒的事。如果有酒助兴,今天将会有一个酣畅淋漓的夜晚。被禁锢已久的心情会像小鸟一样放飞出来,那一点点乡愁也会消弭的无影无踪,总之,有酒在就有豪情在。我望着熊熊燃烧的篝火,那里不仅仅产生温暖,也让那些幻象更富于现实。我此时有着与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的幻象,只是我比她幸运许多,她除了火柴,什么都没有,我却有很实际的火堆和鱼。
我的欲望在逐步升级,有如在迈上一步步台阶。身心得到温饱后,所有的感觉才慢慢恢复。看什么都是那么的祥和,否则,那一双蓝幽幽的眼睛里,会漠视所有的生命,只会在所谓的风景里,去寻找可以成为食物的东西。那一刻,野性思维将占据所有的思维空间,并且愈发膨胀。我在想,如果在什么都没有的情况下,去维持生命,我是不是真的会退化成茹毛饮血的类人猿呢?
天色暗下来,山谷里的白昼短的很。不能继续前行,没有照明设备,崎岖的路会有许多不测,危险随时都会发生。今夜只能守着这堆篝火了,赶紧去拾取一些干柴备用。虽然是夏天,多备些干柴还是很有必要的。山谷里湿气太重,有这堆篝火在,湿气就不能侵身。
没有走出去多远,就被下面不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吓到。离我大约二三十米的地方,一阵杂乱而沉重的声音里,伴着喘息和哼叫。是一群野猪!我忙大喊一声,立即转身往回跑。
这群野猪是什么来路,没有弄清楚。是觅食还是路过?此次遭遇是偶然吗?山谷里是它们的主要栖息地,平时,在白天碰到它们也不必担心。群猪与孤猪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一头孤猪还是很吓人的,虽然不会主动攻击人,在山里谁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发了神经,专门就搞你一下子。一群猪基本没有什么攻击力,几头老母猪带领一帮儿女,拉家带口的,往往受到惊吓就屁滚尿流地逃跑。只是,此时的猪群不应该还在走动的,它们往往在天黑之前,就找好了宿营地,早早就呼呼大睡了。夜晚仍在游走的猪群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在猪群的后面,跟着一个狠角色。这个狠角色凶恶异常,在暗处窥伺着,掉队的老弱病残,就成了它的口中物。
我跑回来,把木柴往篝火堆里添,希望火焰能够更高更大一些。适得其反,木柴把火势砸弱了,要重新升腾起来,还需要点时间。我一边大喊,一边捡石头往黑暗里扔。不知道有没有猛兽在附近,如果有,期待它不要过来,还是一如既往去追踪猪群,我这一百来斤可不能喂你啊!这时候,做些敲山震虎的作用,还是很有必要的。
山谷里慢慢平静下来,流水的声音又占据了主导地位。当黑夜真的来临,篝火真的需要旺盛一些了,不然,这一夜我也将被蚊虫捕获。山里的蚊子凶悍异常,隔着衣服就能吸血。驱赶它们最好的方式,就是烟火。沟两旁长满各种杂草,可以拔来,放到篝火里,产生大量的烟雾。这烟雾辛辣无比,不光蚊虫逃之夭夭,就连人都不敢靠近。烟雾升腾起来,漫卷到夜空里,好像把黑夜都照亮了。那白色的烟雾让这黑幕一样的夜,透出光明的底色,让我的眼睛越来越适应,像那颗夜空里闪耀的星。
天空里闪耀的那颗星啊,照亮了前面的路,也照亮了心灵上的阴暗。有穿越黑夜的眼睛和能走出黑夜的双脚,还会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孤独和寂寞成为我最好的朋友,有它们相伴,再遥远再坎坷的路,也会变得更平坦,更光明。我毅然决然地向前走去。
当山界在眼前舒展开来,远方出现的一条铁青色的公路,在阳光下闪着墨黑的晕光。一辆辆小甲壳虫在上面争相奔逃着,好像在躲避着天敌的追捕,快速地从这片绿丛钻进另一片绿丛。我一边向那里奔,一边止不住地流泪。这一刻的眼泪绝不是高兴,也不是悲伤,而是被迎面而来的夏风吹出来的。这些被吹出来的眼泪和着身上的苦累,都留到身后的山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