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我的求职生涯(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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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子涛几乎同时进入民政局做保安的,只不过他比我晚了三天。所不同的是,子涛是招进来的临时保安,还需半年的试用期,离正式录用还是个未知数。我是用父亲内退的方式替补进来的,资格也就显而易见了。子涛是乡下人,来到城里靠打工度日。至于抱有何种理想,没听他表白过,他的理由很简单,弟妹还在读书,父亲体弱多病,算是替他父亲撑起这个家,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子涛一张大嘴巴,厚厚的嘴唇,性格沉稳寡言,是个安守本分的人。站在他面前,我似乎是个幸福的人,一下子突显出我的优越性来。我异常兴奋,像是找到了一位忠实的听众,我开始卖弄起我的嘴皮子功夫。牛烘烘宣扬当年找工作的那点破事,每每说到夸张处,子涛张开猩红的大嘴,跟着一张一翕,作出吃惊的怪状。我的妈呀,我分明看到他食道里的毛细血管。很惋惜这张大嘴给错了人,白白浪费了资源,换做我不就如鱼得水了。好在子涛听得认真,忘乎所以的时候,就把牛皮吹升了级,胡编乱造一番,怎么被几位美女追求过,又如何如何分了手,情节跌宕而曲折。子涛听傻了眼,竟说出很崇拜我的话。恍惚中我就是一位明星,形象开始变得高大,不禁暗自庆幸,在这座城里,我居然还有粉丝,还有听众,那就是子涛。
仅仅相处了个把月,我和子涛变得亲密无间,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只要身边有点风吹草动,我都愿意对他津津乐道,显摆出我神通广大的能耐。而子涛明显被我征服,对我添油加醋的东西,甚至子虚乌有的情节也信以为真,这是我感到做人最成功的时候。这时,父亲却另有打算,多次在我耳边提醒,做保安没大出息的,把你替补进去只是为往后发展找个机会。我琢磨着父亲的话,似乎他对我有着更高的期望。尽管做保安有多么惬意和安逸,我终究被父亲说服了,决定遵从父亲的意愿,调换岗位。为这,父亲破天荒请戴局长在国际大酒店奢侈了一回,还搭上两条名贵的烟。那次,戴局长一时高兴,喝得酩酊大醉,就连头上两根稀毛也东倒西歪,拍着胸脯承诺,老吴哎,就看咱俩的头型,多半是失散多年的弟兄,我能不帮你一把?再说,你陪我下了几十年的象棋,算是对你付出的回报吧。明天,让你家吴有去政秘宣传科报道。父亲激动得热泪盈眶,头上几根稀毛也跟着飘飘起舞。那一刻,我感觉戴局长真有点像我父亲。
那天晚上,我在门卫处找到子涛,子涛值夜班,我一五一十告诉他这个消息。子涛先是震惊,更以为我有了不起的背景。之后又平淡下来,试探地问,你想好了?我勉强点头说,嗯,是老爹的意思。谁知子涛也劝我,你父亲真好,该知足哦!眼里闪着羡慕的光。又接着说,飞黄腾达了别忘了我哦。我抑制住亢奋的心情,义气地说,我要好了,可少不了你的份。子涛一脸幸福,比我还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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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儿,还不得不提起我的过去。在民政局做保安之前,我可经历了不少周折哩。
原先,我血气方刚,还真有点胸怀大志,时常在心里默默规划出我的人生。要么步入仕途出人头地,要么沉浮商海光宗耀祖。我还信誓旦旦将来保准混个人模人样来,要让父亲感到生下我是他最大的荣耀。不过,这种想法很快破灭了。原因是,我用上浑身解数,也没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学,只被一所不起眼的职业学院录取,还是民办的。我咬牙切齿,也没理出个头绪,到底问题出在哪儿?复习那阵子,我可花费了心思的,以至于我怀疑老师老生常谈的那句话,付出和收获的比例是相等的。纯属鬼话连篇,我懊悔得要死,真不该经历无数个挑灯夜战,还让我倍受煎熬,吃了那么多冤枉苦,奶奶个求,可惜又不能重头再来。对了,还有个重要的因素差点忽视了,估计是遗传基因的问题。父亲没念几年书,在民政局里当保安,以前叫门卫,本本分分的一个人。母亲在民政局做清洁工,为人勤勤恳恳实实在在,俩人风风雨雨干了几十年,是民政局里信得过的老职工。因为这,局里给几位踏实肯干的老职工转了证,从此也有了编制,幸运的是,父亲和母亲都在名单之中。父母待人处事真诚热情,不掺半点假,大概是花花心思用得少,让大脑都退化了,才造成我今天的智商。要不,我咋在学习上总不开窍哩?要真这一样,那也怨不得我,路可以选,咱父母可没得选,认命吧!不过,我还算个大学生,好歹完成了祖训,一代胜过一代嘛。
日子一晃,我在大学混了三年。毕业后,父母又为我的工作操碎了心。整天四处奔走,找熟人拉关系。我也纳闷,父母一向老老实实的人,怎么也会走后门拉关系了,我想这就叫做与时俱进吧。那阵子,二老为我跑成了罗圈圈腿,可结果如出一辙,不是单位门槛太高,就是工资太低活太累。我眼巴巴看着父亲,头顶稀稀拉拉的几根头发所剩无几,心疼得就像自己身上掉了几斤肉,不忍让他们再为我四处奔波,搞得心力憔悴。我狠下一条心,硬着头皮亲自去人才市场碰碰运气。父亲看我像个陀螺,整天屋内转到屋外,屋外又转到屋内,瞅着头晕,想着又闹心。父亲一口凉气,把脑门上的两根稀毛吹得竖在天上,无奈地说,去见见世面吧,省得在眼前晃荡,烦死个人。我硬着头皮实乃事出有因,父亲没给我一个高智商也就罢了,竟还弄个先天残疾,左手残缺两根手指。母亲说,一生下我就这样。奶奶个求,看他俩上辈子也不像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呀,咋就让我摊上了哩,看来老天有点捉弄人。可是,怨天尤人也无济于事,我只好接受了这个事实。在人多的时候,尽量把左手插进口袋,一副悠闲洒脱的样子。但在起风的日子,我这种伪装却无法施展,因为我瘦小单簿,无力在风中支撑平衡,只能原形毕露,靠挥舞双手寻找重心。不然,依我这种小体格,早被风吹没了影。可当前,我如何应对人家面试呢?应聘可是面对面的事。为了郑重对待此事,父亲还特地给我买了套崭新的西装。我兴奋得有些手舞足蹈,在镜子里照了又照,发现自己居然有一头浓密的乌发,油光发亮,被我梳成了三七开。我不禁喜出望外,这是唯一没有遗传父亲的地方,一套笔挺的西装套在身上,怎么也显不出精神来。事后,从母亲口中得知,是父亲一时贪图便宜,选了套没规格的西装。不管咋样,从上到下,总算西装革履了,我恢复了信心。临走,故意用左手握住简历袋,总想掩盖些手上的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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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才市场,鱼目混杂,人满为患。人们挤破了脑壳,削尖脑袋往机关事业单位里钻。我还算自知之明,找了家国企应聘,可惜我连国企的名称还没看清,应聘领导瞥了我身子骨一眼说,他们的工种没一样适合我。妈妈的,还没看我简历呢,就一脚把我踢开了。于是,我再降低档次,找了家民企,民企领导还算客套,上下打量我一番,端来一把椅子,让我坐下,并让我交上简历看看。我毕恭毕敬双手托举简历,就像供奉菩萨一样虔诚。就在这关键时刻,偏不凑巧,应聘领导正好触摸到我空荡荡的手指,我犹如被触电般缩回了手,领导一脸惊恐,像遇见了鬼,睁大了眼说,不好意思,我们应聘条件首先是五官端正,肢体健全。我一时语塞,委屈得像根树桩,呆呆站了半宿。好在我顿悟了一句话,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学着安慰自个,调整好心态。过了几天,父亲怕我挫了锐气,鼓励我说,好事多磨哎,得耐住性子哟。说这话的时候,发现他的头发又少了几根。我又换了个地,是一家酒水促销处。这个门槛低,只要脑子好使,基本能进得去,工资结算是基本工资加促销提成,这种经营方式倒也适合我,别忘了,大学三年,我可练就了一张把死的说活了的嘴巴,全凭瞎编胡扯逃过一次次迟到旷课的。有了底子,就不愁没发展。正式上班后,为了跑销路,我走街串户大力宣传,常常以身说法,用品酒的方式把品牌吹得天花乱坠,时间一长,我的酒量陡增。有几次,醉得稀巴烂,把厕所误认自个家了,一头裁倒在便池旁就呼呼大睡,还把池墩当靠枕,还抱怨它硬邦邦的呢。有一回,被民警发现送回了家,父亲气得两根稀毛又竖立起来,恨铁不成钢地破口大骂,活这么大,还没见过上班这么卖命的。这种班不上也罢,早晚不得喝死个人。我醉眼朦胧看着父亲瘦小的身影,担心他头上的几根稀毛还掉,就有了辞掉这份工作的决心。没曾想,还没等我开这口,这家公司早已卷铺走人,溜了个精光。后来,通过电视新闻得知,这是一家骗子公司,卖的全是伪劣白酒,属于三无产品,我气不打一处来,提着我三根手指握成的小拳头,狠狠捶在自个脑门上,狗日的,让我逮着非扒了你们的皮。父亲摁住了我的性子,让我别灰心,吃一堑长一智,走路哪有不跌跤的呢?那一次,我掉眼泪了,不是为父亲,而是气那些骗子比我还能忽悠。
父亲没放弃我,又开始东奔西走了。好说歹说,先后安排我进了纸箱厂和超市。妈妈的,纸箱厂真不是人呆的地,一天三班倒,流水作业,不分白昼黑夜,轮班就上。把人搞得昏头脑胀,生物钟全乱了套,整个人整天浑浑噩噩的,干了三个月就做了逃兵。比较起来,超市的活轻松些。要命的是,我残缺的左手点票子不方便,一沓钞票要数错好几遍,有时还找错了零。尽管这样,我咬牙坚持了一年,父亲看我这副半死不活的德性,又千方百计找到了民政局的戴局长,动用了他最后一张王牌,父亲要内退,让我顶他的职。这时,戴局长望着父亲光秃秃的头顶说,老吴哎,我卖个老面子给你吧!让你儿子三天后来单位报到吧,父亲喜极而泣。这事能成功,都源于父亲和戴局长是多年的棋友。下象棋是父亲唯一的爱好,在局里是一流级的高手,戴局长一直视父亲为对弈知音,大有惜才爱将的风度,所以很器重父亲。还有一点,拿戴局长自己的话说,老吴哎,咱俩可是聪明绝顶的人。这是一句玩笑话,其实,戴局长也是个秃子。几天后,我穿上了这套保安服,可总显别扭,没一点英雄气概,倒有点像老电影里的日伪军。这不怨服装,谁让咱个头先天不足哩。幸好,几天后,我认识了子涛,才淡忘掉这种隐痛。我和子涛混熟后,门卫室便有了欢笑声,渐渐的,子涛成了我展现活力和炫耀本领的对象。那一阵,我如同找到了自身的价值,甭提多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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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蒙在鼓里,做保安刚刚学到些本领,父亲就已打通关系,让我有机会坐进了机关办公室。邻居朋友都投来羡慕的眼光,父亲的老同事都眼馋,吆喝着说,啧啧啧,老吴哎,你真牛,脸面风光了不算,还改写了当一辈子工人的历史。父亲淡定地笑笑,哪有哪有?我突然发觉,父亲表面老实巴交,暗地挺会做人的,只是平时我不太在意父亲的举止。记得小时候,有次,老师让同学说说各自父母从事的职业,我亮着嗓门告诉他们,父母都在民政局工作。同学们齐刷刷投来羡慕的眼光,还没等我得意两天,有个同学打了小报告给老师,说吴有的父亲只是个看门的老头。妈妈的,原来那小子的爹是我父亲的同事,事情一穿帮,我在老师面前几个月都没抬起头。从那以后,我再没敢提过父亲的职业。
报到前一天,父亲对我郑重地说,吴有哎,你可得好好表现,这是你老爹拼命换来的岗位哟。这次,我看到父亲脑壳两边,不仅头发稀疏,眼角还多了很多褶子,想想长这么大,没让父亲省心过,我鼻子一酸,连哭的心都有了。
报到那天,科长王有福热情接待了我,这让我有点受宠若惊。王有福在民政局政秘宣传处当一把手,他可是戴局长一手培养提拔上来的。戴局长对王有福的忠诚度很认可,所以,把我特地安排在他的科室。王有福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小眼睛下方有张猩红的大嘴,这张嘴,却有别于子涛的大嘴,王有福不但口若悬河语出惊人,而且逻辑合理毫无破绽。王有福看我有点紧张,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吴有啊,戴局长把你托付给我就对了,你瞧咱俩的名字,都属有字辈的,亲不亲一家人嘛,往后跟着我好好干吧。你别说,听了王有福的话心里热乎乎的,仿佛是我娘舅的语气,我心里一阵笃定。一时激动竟吐不出半个字,那句话应该是,我一定效犬马之劳,这还是从电视剧里学来的。接着,王有福叫来副科长陈功,并嘱咐陈功,让陈功带我熟悉一下工作环境。陈功长得眉清目秀,高高的个子,细皮嫩肉,完完全全一副明星气质。后来才听说,他是一位副市长的公子。我不敢靠他太近,因为这种悬殊让我油然升起一种莫名的嫉妒。但毕竟初来乍到,我心存戒备,暂时只能听他摆布了。陈功指出我办公桌的位置,又分别介绍了科室其他两位同事。一位是宣传干事伍振双,伍振双是普普通通一个老头,明年就退休了。坐我后面的叫彭彩霞,鼓彩霞是政秘处的秘书员,长得清纯靓丽,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特别惹人注目,还能写一手好文章。值得一提的是她打字的速度,仿佛是魔术师用的障眼法,眨眼的功夫,一张空白的A4纸就密密麻麻排满了字体。她那纤纤玉指,敲在键盘上的姿态,犹如舞动的华尔兹,让我赏心悦目。不过,这些是我和她接触后才了解到的。当时,彭彩霞浮出善意的微笑,落落大方伸出胳膊和我握手,并亲切地打着招呼说,欢迎欢迎,叫我小彭吧,以后咱俩做个好邻居。我习惯性伸出右手回应,一心怕暴露出我的左手,竟没理解她说做个好邻居的用意,一时尴尬,被晾在原地。这时,彭彩霞机灵地朝我俩办公桌挤挤眼,我才领会她风趣的意图。气氛一缓和,我又恢复了意识,感觉彭彩霞的手又嫩又滑,带着女人的体温传到我手心。这种肢体上的零距离接触,真让我有点难以启齿的想法。为了控制情绪,我在心里抽了自己两嘴巴,没出息的东西,往后日子长着哩,还怕没机会?我煞有介意将左手往袖子里收缩一点,尽量呈现出我优秀的一面。正当我给彼此第一印象打个分的时候,却被陈功拉到了一边,对我唠唠叨叨,布置了今后的一些工作,这样也好,算给我解了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