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巷因“抗战”胜利而得名，其位于城市边缘，获得的公共服务差强人意。
　　 巷子里是一家国营企业的家属院，住着几百户居民。先前国有企业兴隆的时候，这里的一切井然有序，大门口有威严的保安穿着整洁的制服站岗，出入要凭“通行证”，卫士状况更是良好，清洁工都是厂里派来的，每天定时定点清除垃圾，风雨无阻。从这个院子里走出来的人都笑容满面，那无限幸福的神气让周边的住户羡慕不已。
　　 现在企业倒闭了，家属院的大门洞开，无论谁都可以随便出入，卫生状况更是每况愈下。许多人把垃圾袋丢弃在大门两旁的开阔地上，日积月累就长成两座小山，中间的路越走越窄，最后成了山谷。能够买得起房的都搬到市内洁净又优雅的小区住了，这里渐渐成了以脏乱差为特色的贫民窟。贫民们对卫生状况似乎没有要求，虽与肮脏为伴，却不急不躁。不过，临近垃圾山的那户人家却比较焦躁，女主人经常对着垃圾山骂骂咧咧，谁在此丢垃圾就烂手、瞎眼、生疮，出门就被车撞死等。可收效甚微。那些丢垃圾的人充耳不闻，有的觉得没有提自己的名字，不必买账；有的觉得骂人的话随大风刮走了，对自己毫发无损，没必要与这个没文化、缺修养的恶婆子一般见识；有的在内心里也对骂过去，只是不能表露出来，实在不想降低自己的身份，损害自己的好名声。
　　 垃圾山就这样继续茁壮成长，大门口的路越来越窄，骑自行车、摩托车都要小心翼翼，推平板车更困难重重。垃圾山引来了许多流浪的猫狗，在上面嗅来嗅去，寻觅腐烂的食物；还引来了一拨拨的拾荒者，在上面翻来覆去，宣扬起一波又一波的臭气和浊尘。
　　 那临山之家的女主人于忍无可忍之后在两座垃圾山顶上各插了一个牌子，上书“在此扔垃圾的出门就被车撞死！”和“在此扔垃圾的一定断子绝孙！”。可也收效甚微。唯物主义者不相信诅咒，更不屑与这个无知的、不讲道德的泼妇纠缠。所以大家对那牌子视而不见，牌子很快就被垃圾袋砸倒了，最终埋在了垃圾之中——一年有好几次。事实证明唯物主义者是对的，这些年来，他们出门没有一个被车撞着的，也没有一个断子绝孙的，反而这咒人者的儿子迟迟没有婚配，倒似乎有绝孙的风险。人们都背后嬉笑，有这样的恶婆子，哪家的闺女愿意嫁入火坑呢？人们背后有个没有言明的约定，就是不给这个恶婆子的儿子做媒人。这更加增添了她绝孙的风险。当然，作为唯物主义者的众人，对“出门就被车撞死”的不吉利话语在内心还是颇有忌讳的，所以出门时都倍加小心谨慎，致使本可能发生的车祸一次次被化解。哎，这恶婆子的咒语成了众人时时刻刻铭记在心的警示语，比交通警察还管用呢。这样看来，他们该感谢这恶婆子的泼辣提醒，但他们心里对她只有愤然和诅咒。
　　 老张是退休员工，老婆没工作，孩子也待业，家境自然寒酸，所以也只能滞留在此了。他个子矮小，人也黑瘦，可他是个热心肠，一到春节他会主动在大门两边贴上大红的福字和对联，并挂上书有“欢度新春”的四个大红灯笼，为全院的人讨个喜庆和吉利。厂子兴隆时，买这些东西都用厂里的钱。厂子倒闭之后的第一个春节，老张就自己掏腰包买这些东西，他觉得也不值几个钱，就几包烟钱罢了，自己平时每天少抽一支烟就够了。完成这点小事之后，邻居们都对他笑脸相迎，点头致意，这让他整个春节期间都很开心。不过，第二年却让他苦笑不已了，贴的春联“新春新景新气象，多福多财多平安”已经紧挨着垃圾山了，好像它们是在为垃圾山做新春祝福呢。
　　 第三年的春节又临近了，垃圾把门堵了大半，要是再贴这些玩意就只能贴在垃圾山上了。怎么办呢？
　　 老张为此苦思冥想了好几天，最后脑筋一动寻出一个办法。年前几天，老张不是忙着办年货，而是走东家拜西家，去收取垃圾处理费。他本以为自己是做公益，属无偿劳动，一定会得到大家的热情支持，甚而啧啧称赞。可事与愿违，他挨家挨户地解释，一遍一遍地说明，费用还是难收。有的说我们家人少，不该交那么多；有的说我们做饭少，不该交那么多；有的说我们不在这常驻，不该交那么多；有的说……
　　 更有人背后嘀咕：“老张想赚点过年费吧。”
　　 “你是吃饱了撑的吗？为啥总干不着调的事？！”高大而肥胖的老伴说话是高声高语的那种，她面对身材矮小的丈夫更是肆无忌惮，不是叫就是吼，整个院子的人都能听见。这两年她对老张自掏腰包买春联贴大门口的义举本来就颇有微词，这次见他屁颠屁颠地干这样下作的活，更是怨气冲天，她还听到了人们背后的那句嘀咕，这怨气自然又增加了一等，激起的吼声也更洪亮更高亢。
　　 “吃饱了怕撑着，就该活动活动吗！不着调的事，我定要把它整出个调来。”猥琐的老张把腰杆一挺，也倔强起来。他一辈子没逃出老婆的手心，在厂里是最著名的妻管严，现如今老婆老了，要靠他的退休金过活，他觉得自己的出头之日到了。
　　 老婆被他噎得干瞪眼，最后挽起篮子，喘着粗气，屁股一扭一扭地出门买菜去了。
　　 你还别说，这一年的春节前老张真的移走了两座垃圾山，尽管屡遭白眼且费尽口舌。老张自鸣得意了好一阵子，逢人便说自己就是现代版的愚公移山。
　　 就这样，老张年年春节前都求爹爹告奶奶地拜见每一家，把这件不着调的好事坚持了下去，让一年积攒起来的垃圾山不再和全院子的人一块过春节。
　　 人们背后自然还是嘀咕那句“老张想赚点过年费吧”，可老张不在乎，君子坦荡荡吗。老张每年移山时都少不了挨老婆一通谩骂，不过他对这骂声已经有了免疫力，当然这婆子谩骂的火力早不如年轻时猛烈了，明显外强中干了。老张明白这母老虎已经变成纸老虎啦，现在只是虚张声势、刷一下存在感罢了。
　　 有一年春节前，老张在指挥清除垃圾时手指受了伤，住了三天院，几无邻里去看望。他们背后咕唧，多贪多占的老张不得好报啊。这可把老张婆娘的脸都气青了，老张也甚为困惑和苦恼。
　　 年年如此辛苦，如此下作，如此遭老婆谩骂，如此被众人误解，老张也渐渐地觉得自己对不起自己，承认老婆的话有点道理——何必干这不着调的事呢？吃饱了撑的，可以到公园里散散步，遛遛狗，斗斗地主，何必要自寻这窝囊气呢？亲朋好友中哪个不是在为钱而奔波呢？这巷子里的邻居哪个不是小气鬼呢？既然人人为名而来，为利而生，自己何必与众生反向呢？他忽然觉得这些年自己忒亏了，心里寻思自己今后也就顺应现实吧，自己一个草民何必与社会拗劲而亏欠自己呢？亏欠了自己谁又能说你一句好呢？于是，他就忐忑不安地从收取的费用中扣下几包烟钱——抽那第一支烟时，他还觉得不好意思，没有感知到烟的味道；抽第二只时也就自然了许多，觉得烟的味道不错；抽第三只时神情已经怡然，觉得烟很香；一包烟抽完了他神清气爽起来，完全心安理得了。
　　 就这样，他每年都扣点费用买烟，那烟的包数和档次逐年攀升。
　　 老张老婆知道了这个秘密，再也不对他谩骂和怒吼了，这胖乎乎的纸老虎乖得有点像猫咪了。没有谩骂声了，老张总是不自在，他担心她出了什么状况。有一天，她也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点上，慢悠悠地吸一口，再吐出一道浊烟，然后微微一笑。老张看这纸老虎在卖萌，也开心地笑了。
　　 今年春节刚过，家属院的一楼搬来一租赁户，三口之家——一对老夫妻带着一个几岁的男孩。老头子每天起床很早，把整个院落打扫一遍，把门里门外的垃圾装在一辆半旧的三轮车上，推到远处的垃圾站。
　　 热心肠的老张首先了解到老头子姓韩，乡下人，男孩是他孙子，转来城里上学的。
　　 老张一开始就猜到这对老夫妻是看孙子上学并兼打零工的，打扫卫生正好适合他们。
　　 大家都很高兴老韩夫妻的到来，垃圾袋不再丢到大门外，而是直接丢在路程更近的老韩门口。有人一忙乎就会把垃圾袋忘在楼道上，老韩夫妻每天都会去楼上搜寻。
　　 从他们来了以后，大门两旁再也没有垃圾的踪影了，流浪猫狗销声匿迹了，拾荒者经过大门口时总是大失所望。大门口那位恶婆子撕心裂肺的骂声也休止了，多数人觉得她不像恶婆了，天天还能看到她脸上挂着善意的笑呢，那眉眼好像也蕴含着慈祥——她的素质似乎也不差。于是，便有人给她的儿子提起亲来，她那笑脸更是笑靥如花了，见到院子内外的人都主动打招呼，别人家有啥大事小事的，都积极主动地去帮忙，不惜体力，更不讲报酬。人家说要谢谢她，她还有点脸红呢。
　　 大家对老韩的服务是满意的，感激的，整个院落又充满了幸福与祥和。
　　 当然也有不满意的时刻。有一次有户人家办丧事，把整个院落糟蹋得面目全非，垃圾实在忒多，老韩夫妻当天没打扫完。住户们十分不快，原来叫老韩“韩叔叔”的年轻人更是激愤的急先锋，有几个当面责怪：你老韩干事拖拖拉拉，像话吗？责任心呢？这样脏的院子是人待的地方吗？年轻人走开时，还不忘甩一句：你老韩是干什么吃的？
　　 老韩接受批评，进行反思，觉得是自己接送孙子上学耽误了时间。从那以后，老韩起得更早，在送孙子上学之前一定把院落的角角落落打扫得一尘不染，把家家户户的垃圾拉往垃圾站。
　　 大家看老韩的工作有了改进，对他又和颜悦色了，只是“老韩”的称谓被叫开了，年轻人也没有谁再称他韩叔了。
　　 可有一次大家又不快了，甚而是愤怒了，因为老韩两天都没清扫院子，也没清理垃圾，正值盛夏，蚊蝇飞腾，腥臭满院。第一天有人到老韩门前叫嚷，可门已上锁。第二天的叫嚷声就变成骂骂咧咧了。第三天是周日，老韩一家回来了，看见垃圾袋已经堵塞了自家的门，老两口二话不说，赶紧清除垃圾。小孙子也帮着提垃圾袋往车里丢，累得满头大汗，脸上手上都沾满了污秽，可他跟着爷爷奶奶一块干，一直不停手，一车又一车，忙乎了半天才清理完毕。
　　 老张在旁边，背着手，踱来踱去，不停地埋怨老韩，说他工作不负责任，因私废公，缺乏公共卫生意识，对不起全院的邻里……
　　 老张背地里问老韩的孙子，你这两天去哪了？
　　 孙子说，这两天爷爷生病住医院了，医生说不能让爷爷太累了。
　　 老张知晓后，没再言语。
　　 这样的日子一晃五年，老韩的工作风雨无阻，没有再出差错。大家现在都习惯把垃圾袋往老韩的三轮车上一扔了事。起初，还有人对老韩夫妇笑笑，说他们辛苦了。可近来扔垃圾袋的人多半戴着口罩，再也看不到他们的笑容，听不到他们的道谢声。他们离老远就开始抛投垃圾袋，即使掉在车外也不回头捡起来，都转身扬长而去。
　　 有一天，住在大门口的那个女主人说，现在的卫生搞得这样好，应该感谢老韩夫妇啊。
　　 老张翻着眼说，老韩扫地是由政府发工资的，没有钱他能干？我们不承他的情。
　　 自从老韩来了之后，老张春节时便不再往大门口贴春联和福字了，更不挂大红灯笼了，他只在大门口背着手来来回回地踱步，看着门前空空的开阔地，摇摇头，再摇摇头。他手里依然夹着烟，只是那烟又回到了原来的低档次。
　　 寒冬的一个清晨，老张照例起来晨练，没看见老韩打扫院子，而平时老韩打扫卫生都是和他晨练同步的。老张感觉蹊跷，过去查看，发现老韩家里已经空空荡荡了。老张慌慌张张地喊大家起床，说有要事相告。等大家慌慌张张地聚到院子里，老张说出了自己的发现。大家都觉得怪异，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只有老张在凝眸静思，老半天不吭声，最后老张一拍脑袋，大喊一声：坏了，老韩一定是偷了东西，溜之大吉了。
　　 几个曾经丢失过东西的大嫂恍然大悟，个个捶胸顿足，骂骂咧咧，还不停地往老韩的门上唾吐沫。男女老少都跟着义愤填膺，诅咒这个伪装成憨厚人的老韩不得好死，断言这样的爷爷带的孙子长大了也一定是个贼。
　　 住在大门口的那个女主人也附和着大家的诅咒和断言。
　　 愤愤然的老张立刻去环卫公司反映情况，公司领导查阅清洁工的名单，却没有姓韩的。
　　 老张更觉得事情诡异，断定老韩是隐姓埋名的惯偷，甚而可能是逃犯，于是赶紧报了案。全院人都对老张的警惕性表示钦佩，对他的热心和辛苦表示感谢。之后，家家户户都开始检查自己的门窗，并进行加固。
　　 第二天，派出所的一个同志来到胜利巷，人们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问，这个贼逮住了吗？他是不是惯偷？他是逃犯吗？他到底是哪里人，姓啥？那小男孩是被拐的吗？那个老女人也是一个不干净的人吧？
　　 派出所的同志苦笑着说：老韩夫妻不是清洁工，他们是农村学校的退休教师，都是省级优秀教师呢，人家儿子是省民政厅的厅长，人家亲孙子都上大学了，这个孙子是被收养的汶川孤儿。韩老师昨天晚上又犯病了，被儿子连夜接到省城治病去了。
　　 老张惊讶不已，七嘴八舌者唏嘘不止。
　　 以后的生活如常，大门口的垃圾又在慢慢积累，那恶婆子的谩骂声又不绝于耳了，诅咒的牌子也重竖了起来。
　　 当人们走过大门口，闻到令人窒息的腥臭味时，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老韩夫妇来，期盼他们还能回来。
　　 垃圾到年终又攒成了山，可老韩夫妇再也没有回来。
　　 进入腊月，老张倒背着手，瞅瞅胖胖的垃圾山，眨巴眨巴眼，笑了。他又接着干那“不着调”的事了。不过，这次住户们都乖乖地交钱了，他们实在不习惯和肮脏的垃圾山一块过春节了。
　　 这个春节，老张吸烟的档次再次提升了，可他不再贴大门口的对联了，也无心挂大门口的红灯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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