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路】村庄的夜晚(散文)
一
那时候的村庄一到夜晚就会发出很多奇妙的声音,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村庄的夜空被神秘包围。
月色掩映下,风与树琴瑟和鸣,草与虫吴侬软语。侧耳倾听,田野的多重唱此起彼伏,快乐的、沉闷的、忧郁的……村里人不知道田野上发生了什么,老人们传下经验说,一些不好的东西都会在夜晚出来作祟,因为这个时候村庄最没有人气,阴盛阳衰。在村庄里,除了人想看见人之外,其他事物都躲着,因为人的阳气最重。狗能看见人看不见的东西,总是在夜晚发出一种带着哭腔的沙哑声音,那是在警告这些东西,不要妄想伤害庄稼人。一条经年的老狗,你总是看它在白天里无精打采,看见熟人抬一抬眼皮,遇到生人象征性地吼叫几声。但在夜晚却显得格外警觉,铁链子挣得唰唰响,有点风吹草动就对着星空吼半夜。
这当然是一种没有根据的臆想,谁也没有长一对狗眼睛,能看到狗眼里的事物。祖父告诫我,如果在夜晚有谁呼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能答应,小心魂被勾走。我是个听话的孩子,小心翼翼地遵守着乡村规矩。但是贵旺不一样,经常爬在院墙上,低一声高一声的呼叫。我不敢答应,于是约定,以后谁要是想联系对方,便用口哨呼叫。从那时候起,村庄里又多出两种声音。
村庄一旦走进夜晚就真正站在了声音的中央。风从南岗子绕过来,从南边吹过去,又打个回旋从北边吹过来,围着村庄绕圈儿。电线被风捋得嗡嗡响,树梢被风摇得唰唰动,村庄里沉睡的事物被风惊动。草丛中的蛐蛐,树梢上的雀鸟,山沟里的猫头鹰,还有很多白天不常见的生命,都在夜晚活跃起来。这种猜想来自我的主观臆断,风是所有声音的源头。对于狗的解释,我的理解是它在每个夜晚被吵得睡不着,吼叫是在宣泄它们的不满。
二
入夜,村庄就真正活起来,白天活着的只是村庄里的人。被声音包围的夜晚就像一座进入幻境的老城,一缕又一缕的声音从月光下穿过去,从树梢上穿过去,惊醒了所有的事物,唯独没有惊醒庄稼人的梦。这样的夜晚真热闹,漆黑的荒野被一阵阵声音点亮。村庄的夜晚可以少了人,却不能少了树。少了树,就听不到虫鸣。杨树林是村庄里的另外一个世界,没有人的参与,各种昆虫在大自然的感召下循规蹈矩地活着,声音是它们对生命体现的一种方式。虫鸣响成一片,交织成一张网,紧紧地罩在树梢上,将树林隔绝成另外一个世界。站在林畔听,细听,品啧其中的韵味,村庄的魅力被各种声音拉得意味深长。这种感触,我得之,别人不得。夜晚来临之际,我和贵旺钻进深深地树林,手握一把电筒,费力地搜寻每一棵树,是否能在其中找到一窝鸟,借助手电的微光,擒获鸟儿。找累了,盘腿坐在树下,杨树林中很多昆虫的秘密都是那个时候听来的。
有一种动物在村庄里孤独地活着,我在夜晚放羊的时候在杨树林中隐约看见过它的身影,蹲下来似狗一般大,飞起来能遮住半边天空。我们村的人都叫它“哼猴”,有人说它是一种会飞的猴,也有人说它是一种体型巨大的猫头鹰。但都没有实锤,说来奇怪,乡村竟少有人见过它的真实面容。即使有人见过,经他浮夸和吹嘘的宣扬,可信度降低许多。但我猜想,它是一只大鸟,具有夜晚出行的习性。“哼猴”的称谓来源于它的叫声,总是愿意蹲在杨树林的埂子上,一声又一声地呼叫。它的声音压地很低,像一个上了年纪声音发哑的老人。除此以外,它还经常模仿人的哭声,配合夜的漆黑,经常吓得胆小妇女不敢出门。我们村对于夜晚的恐惧多半来自于此。这是我们村的标志,听到哼猴的叫声,夜已经深了。
有人告诉我,把鞋子脱下来,抛在高高的夜空,就能抓住夜蝙蝠。理由是,蝙蝠没有长眼睛,靠着声音找寻方向,听到鞋子划过夜空的声音,就会乖乖地钻进鞋碗里。我信了,这种信任来源于我对科学知识的追求。记得一二年级的时候,自然课的老师告诉我们:蝙蝠靠声导向。我妄想打乱它们的声音系统,将它们引进一种无边深渊,被我擒获。入夜不久,我们家习惯在夏季的夜晚围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吃饭、闲聊。我不厌其烦地将鞋子抛起来,再抛起来,鞋子不偏不倚砸在祖父剃光的头上。这件事在多年以后仍然被提起,我说我的鞋子也张眼睛了,专门往光亮的地方砸。祖父的光头是落在我们家院子里的半轮月亮。
我对于夜晚的向往是玩心所致。只要人没有了声音,村庄的夜晚就被认为是静谧的,对于其他事物而言就有了足够的安全感。老鼠有天生的贼性,想在夜晚有一个好收成,村庄在饿死人的几年也没见得饿死过一只老鼠,粮食都被它们吃了。抓鼠,最好选在夜晚,劳累一天的大人早早睡去,我和贵旺爬在粮食袋子上安静地守着。老鼠把洞口选在墙角半米高的地方有其生存的智慧,那是被人用水灌出来的经验。我们抓鼠的办法与别人不同,不用夹子,不用粘鼠板,武器是一盆清水。将水盆放在墙角老鼠洞下,接下来便是“守盆待鼠”。这个过程漫长无聊,饥饿的老鼠感觉不到危险,探头探脑从洞里爬出来,失足掉进水里。而后的事情有点残忍,将老鼠从水盆中捞出来,身上泼满汽油,从尾部点着,一团火球照亮夜空。这种残忍来自小小孩童对夜晚的探索,启蒙是人对静谧的诠释。
还有一件事需在夜晚进行,声音是一种警戒。那个时候,我在村庄里最大的事情就是放好一群羊。夏季的羊并不好放,日不西落,羊不吃草,嘴贴在地上,头挤成一堆。我经常选择在日头落下的时刻赶羊出圈,同行的还有二哥。二哥长我几岁,在乡村多长了几年见识,按照他的意思,我们放羊的路径应该是这样的:先把羊赶到山上,啃食一会野草,算是垫点肚皮。待入夜,便赶到别人家退耕还林种植的苜蓿草中。苜蓿草极胀肚子,空腹更甚,怠慢不得,先让啃食山草就是防止于此。就是此时的月光是一种引领,声音的警戒显得尤为重要。侧耳倾听,苜蓿草中的虫鸣不绝于耳,羊群大口咀嚼草料的声音也不绝于耳,更重要的是羊群走动的声音。羊群步履平缓,证明相安无事,忽有奔走,说明有人靠近。此时的做法只有逃跑,人和羊闪身钻进树林中,融入夜的漆黑中,只留下身后叫骂的声音。我承认,我经常在夜晚做贼,像老鼠一样。
三
乡村在夜晚就会走进一场不认识的梦中?这是人对乡村和夜晚的定义,其实并不准确。人在夜晚做出各种各样的梦,就认为夜晚也是梦做的。乡村的夜晚其实是声音做成的。在村庄里,没有人更比孩童了解夜晚,白天是大人的时间,夜晚才是孩童和虫鸟的。好像孩子在没有长大的时候还不能称为人,所以有一种说法,把孩子的长大叫做成人。孩子是最接近村庄的。大人太过专注,孩子很容易被各种声音吸引。就像我小时候,经常因为虫鸣偷偷溜进杨树林,因为鸟叫爬上一棵漆黑的树,也因为夜蝙蝠吱吱的叫声注意到祖父光亮的头……所以,我今天用声音诠释村庄的夜晚。我觉得自己还没有长大,还停在童年中。和我一同玩过的伙伴,比如贵旺、李二,他们已经长成三四十岁的样子,而我依旧长在十一二岁中。他们走远了,我怎么追都追不上。
多少年后,当人们从童年的影子里跳出来,会回想到村庄的夜晚其实发生过很多事情。月光悄悄从后山闪出来,照在树梢上,村庄里除了人的其他事物都与月光暗暗多话,说着一些不为人知的黑话。暗淡的月光衬托着黑暗的大地,只有声音能够穿透黑暗,飘向无边的夜空。我们在课堂上的时候,老师不烦其烦地告诉我们,世间唯有声音不能被物质阻隔,除非这片天空没有了空气。这个理论在村庄的夜晚很好地得到了应证。
还有一种声音,我们怎么听都听不到。村庄除了生长活蹦乱跳的动物以外,还生长着庄稼、野草等悄无声息的植物。据说树的叶子最害怕听到风叫,它们在夜晚拼命生长的时候,忽然有一阵风刮过树梢,它们就会停止生长,风停了再猛然生长一会儿,所以你观察一片树叶,叶子的边缘会看到一排狗牙一样的锯齿。这是声音在树叶身上留下的痕迹。你肯定听不到庄稼在夜晚唰唰生长的声音,只是早晨蹲在田角仔细观察的时候,猛然发现这些庄稼比昨天晚上高了一大截子。
我因此判断,在这些声音里长大的不仅仅是孩子,还有村庄。村庄的圣洁一定要在夜晚聆听,田野的歌唱能引起思想和认知的共鸣,神秘不再是夜的面纱。在这座村庄里,土地在沉默,只有这些自然发出的声音,才能象征生命的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