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血缘(小说)
父亲逝世的第二年,我当上了爸爸。
儿子四周岁生日那天,我们全家照例进行了隆重的庆祝。小家伙得意洋洋地巡视着琳琅满目的礼物,心满意足地大吃大嚼。突然,他抬头问道:“爸爸,我爷爷呢?”
“这……”我搔搔脑袋,思忖着怎样在他的理解范围内讲清楚。
“你当然有爷爷。他是我爸爸,就跟我是你爸爸一样……不过,你们永远不会见面,因为他死的时候,还没有你呢!”
“他像卢爷爷吗?为什么卢爷爷不就是我爷爷呢?”
“什么卢爷爷?”我莫名其妙。
“卢爷爷呀!”小家伙吃惊了,怎么无所不知的爸爸连卢爷爷都不知道!
“烧开水的卢老头。”妻子在旁边补充道。
哦,我想起了,是公司从农村雇来的一个临时工。这老头六十多岁了,到单位半年多一次也没回家,家里也没人来探望他。有说他儿女忤逆不孝逼他出来的;有说他家乡太苦躲难出来的;也有说他受不了孙儿们聒噪图清闲出来的;还有说他跟当地干部闹矛盾赌气出来的。他身体干瘦,结实有力,做事勤勉,整天乐乐呵呵。原来单位上常闹“开水荒”给客人泡茶,茶叶就像海军舰艇,密密麻麻漂在水面上。自从他来后,一天到晚有开水供应。人们起初喊他“老卢”,慢慢却变成了“卢老”——虽然有个别人提出异议说,只有老一辈革命家才配称“老”。
“每个人只有一个亲爷爷,就是他亲爸爸的亲爸爸。”我十分笨拙地给儿子灌输血缘关系的知识,“再说你爷爷当年是老师,不是烧开水的。”
小家伙对那个虚无缥缈的亲爷爷毫无兴趣,只是一个心眼儿扑在肯和他玩耍的卢爷爷身上。他经常在我们面前炫耀一些新学会的故事和歌谣。什么“月亮婆婆打算盘,舅舅来了吃啥饭?打鸡蛋,烙油馍,不吃不吃又一个。”逗得我们哈哈大笑。什么“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洋钉。”硬要我们猜。我们故意猜错,小家伙乐不可支,抢着告诉我们:“是天上的星星。卢爷爷说,天上有一颗星,地上就有一个人。人一死,星星就落了。”
妻子惊慌地说:“糟糕,这老头宣传封建迷信,不能叫孩子跟他混啦!”
我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只是认为开水房灰尘太大,对孩子健康不利,便随口附和道:“小涛,以后少上卢爷爷那儿去。”
“不,卢爷爷说我是他亲孙孙呢!”
“这老头,”妻子厌恶地皱起眉,“想得美气!”
我忙婉转说:“卢爷爷很忙,别净缠他,还是上幼儿班吧。”
卢老的确很忙。单位还没安装锅炉,烧开水只靠食堂的一个灶台一口锅,而用开水的却异常多,因为人们不仅在单位喝,在单位用,许多人还提开水回家去煮饭。于是,每天清晨馒头一出笼,卢老就赶紧烧开水。一锅接一锅,直烧到做午饭时米上蒸笼。全单位连公家私人约莫有一百来个热水瓶,送到食堂后只能放在地上。于是,水一烧开,卢老先是分期分批地把它们转上灶台,灌满开水后,再一瓶瓶地还原。一百瓶开水得弯两百次腰,一天烧两回就有四百次,奇怪的是他竟然从来没有失手打破过一个暖瓶。若有人表示同情,他就笑着说:“我是娶媳妇那当儿给丈母娘少磕了头,如今加补哩!”待人“嘻嘻”乐过一阵后,他又自我安慰道:“锅炉来了就好了。”
买锅炉是单位党支部讨论通过的,可锅炉至今迟迟不见踪影,仍是那褐色大铁锅独挡一面。于是卢老每天按时磕四百次头,念叨两遍“锅炉来了就好了。”久而久之,这话便成了他的口头禅,跟着又变成了我们小儿子的口头禅。有时小涛抱着瓷壶咕嘟咕嘟灌了一阵后,把脸蛋一抹,冷不丁冒出一句:“锅炉来了就好了。”那语气,那神态,真像卢老头嫡亲孙子似的,气得他妈妈白眼珠直翻。
有天中午,妻子不知从哪儿听到一个关于卢老的传说,吃饭时当新闻诉了我。当时,我觉得她说的事儿年代久远,并没放在心上,谁知小儿子在旁边却一字不漏地全装进了脑袋。
下午上厨房灌开水时,小涛从我身后嗵嗵地跑到卢老面前:“卢爷爷,您……坐过牢?”
所有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老头儿手中的一个暖瓶不觉掉到地上,“呼”地一声炸开,溅了满裤腿。闯祸的小家伙吓得哇哇直哭,扭头向我奔来。我赶忙察看儿子烫伤没有,又赶忙向老人解释道歉。众人装着若无其事,一边收拾瓶渣,一边继续谈笑风生,只当没听到小孩子的话。卢老头这时却脸色惨白,痴痴地立在原地,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第二天,卢老请了病假,躲在饭厅角落那间用篾席隔开的小屋里,整日没有露面。我十分内疚。我要揍小涛屁股,被妻子拦住;我又埋怨妻子,她振振有词:“这事儿又没掺假,童言无忌嘛……”
我哑口无言,只好一个人买了兜苹果去看望老人。
小屋和开水房虽说仅几步之隔,我从来还没进去过。想不到里面十分整齐:家织布缝的帐子洗得干干净净,一张用木板钉的单条桌儿擦得亮亮堂堂,地面一尘不染,墙上还贴着红红绿绿的风俗画儿。老头儿恹恹地半躺在床上,一夜之间消瘦了不少。见我进来,他忙起身让坐。
“卢老,您屋里好干净!”
“在食堂里干活,全是进嘴的东西,若脏兮兮的,谁看得惯!”
我把苹果放到桌上,安慰了几句,讪讪地正打算离开,老头儿一把抓住我:“李同志,我,我那坐牢是冤枉呀!”我一惊。料不到老头儿主动提出了这话头。
“那是五八年冬,县里修水库。我是公社水利技术员,也是吃国家粮的。筑拦河大坝,按规定每层要夯三遍,可是后来上面催得急,我们社长慌了,叫民工只夯一遍。我当然不同意。社长火了,说我保守,老牛拉破车要插白旗的。您看我怎么拗得过他呢?结果,垒到四丈高时,突然坍了方,压死了两个人。县里来人调查,社长跟我说,只要我承担全部责任,写份检讨就完事。我想领导不会坑我的,就照他的话办了。哪料到半个月后,公安局来了两个人,赶到我家铐住我就走。……”
“这个社长瞎指挥要负主要责任!”我忙插言。
“不敢这样讲呀!社长跟着又捎信来,说最多蹲个一年半载;若是乱咬别人,那就难说了……”
“您这是冤假错案,应该上法院申诉复审,至少应该恢复名誉。”我愤慨地说。
“行吗?”老头儿眼睛亮起来,“我证人都有哇!您是写文章的,就拜托您啦!”
“没问题!”我爽快应道。也不掂掂自己的笔有多大威力。
当晚我就替老人起了个草稿,准备第二天再去和他核对一些人名、地名、数字。我又把小涛叫到跟前,尽最大努力使他懂得:坐过牢的不一定全是坏人,没坐过牢的也不一定全是好人。小家伙兴致勃勃,怪问题一个接一个,比排炮还厉害,只轰得我热汗淋漓,词穷理尽。最后,好歹总算使他明白了:卢爷爷还是昨天那个卢爷爷,没有突然变成一个老坏蛋。解放军叔叔不会去抓他,他照样会每天给我们烧开水。
接连两天没事,第三天晚上我抽空又到小屋里去。卢老劈面就说:“李同志,那状子就甭写啦!”
“怕报复?那社长还在台上?不要紧!如今有宪法保护呢!”我给他鼓气。
他摇摇头。
“没时间,我抽空来办。县法院我有老同学。”我自告奋勇。
老人还是摇摇头。
“那……我草稿都写好了。”我掏出两张纸,惋惜地朝老人抖了抖。
“真麻烦了!”老头儿歉然一笑,“今儿小涛他们又上我这儿玩了,还是喊我‘卢爷爷’……”
我恍然大悟:他只是怕孩子们瞧不起他!既然他照常是卢爷爷,还乞求什么呢?但是我仍然舍不得丢掉那张“状子”,便又把它叠好,装进了衣兜。
风波总算过去了。小涛犟着不上幼儿班,仍是天天和他的卢爷爷玩,并隔几天就来炫耀一支新歌。有天晚饭后,他摇头晃脑地唱起来:
三头黄牛呀哈一呀么一匹马呀,
不由得我赶车的人儿笑呀么笑哈哈,
往年,那车呀……
“住嘴!”妻子暴躁地吼了一声,“人家小孩都会唱‘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啦,你在哪儿学的这些老掉牙的丧气歌?”
这一嗓子吓得小涛张口结舌,灰溜溜的。
锅炉终于运来了。竖在那儿,黑漆闪亮,像个巨人,十分威风。单位专门为它修了个锅炉房。卢老忙里忙外,把锅炉房粉刷得雪白闪亮。房顶上铁烟囱高高指向蓝天,尖端还有个圆锥体盖儿,十分精巧好看。
这时候我出差离家一星期。第八天回来一进门,就见妻子攥着鸡毛掸子怒发冲冠地站在堂屋中央。小涛趴在沙发上呜呜地哭。
“气死我了!”妻子诉苦道,“三岁不成驴,到老是个驴驹子!人家的孩子从小懂事,个个想读书,上大学,出国留洋当博士;只这个没出息的小东西竟要朝乡下跑!”
我忙问到底咋回事。
“我要我卢爷爷!”小涛原来并没屈服,带着哭腔嚷道。
“卢爷爷哪儿去了?”我一个怔愣,怕有什么不幸。
“辞退了。”妻子说,“他人老眼花,看不清水位,烧不好锅炉,单位换了个年轻人。”
啊!我不觉想起卢老的口头禅:“锅炉来了就好了。”我此时的模样一定有些异样,因为妻子瞪着我鄙夷地一撇嘴:“瞧你,哼,到真像那老头儿亲儿子似的!”
小涛一下子扑过来:“爸爸,食堂不要卢爷爷,请卢爷爷到我们家来吧!您把他当亲爸爸,他不就成我亲爷爷了吗?爸爸!”
我苦笑着。妻子在一旁横眉竖眼。
唉,但愿我的寿命比自己的父亲长,能亲眼看到自己的孙子长大,免得他和别家的老人纠缠不清。不过,谁晓得那个遥远的尚不知在何方的小生命又会提出什么无法解答的问题来呢?
第二天,我找出了替卢老写的那张“状子”,誊清了,套上一个写着法院地址的信封,把它丢进了邮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