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小雁塔里的古树(散文)
多年后,我又一次来到小雁塔前。
阳光从高大的槐叶间洒落下来,青石板上显出斑驳的光影。树池里绿油油的麦冬,衔着一缕盛夏的风,娴静地打发时间。
夏日荐福寺里,游客寥寥,幽谧、清净。此刻,从我站立的地方平望,古槐夹道,树冠在高空悄悄地牵起了手,像一幅由墨色和绿色皴染出来的水墨画。墨色是屈虬的树干、树枝,绿色是树叶。阳光穿过绿叶时,染出淡绿、翠绿、黄绿和墨绿的层次,清凉在叶子间流淌。双脚起落间,像是行走在时光深处。对面百米开外,婆娑枝叶掩映着漆成朱红色的大雄宝殿,红墙青瓦,是威严厚重的模样。目光上移,便是久违了的小雁塔。
几声蝉鸣,把我的目光从小雁塔身上,牵引到一棵1300年的古槐上。走近,看不见蝉,甚至连嘹亮的蝉声也戛然而止。倒是看见一只灰椋鸟,从右前方的一根枝条上扑棱棱飞起,隐入另一棵古槐浓密的枝叶里,再也寻它不见。
在西安工作生活了二十多年,无数次坐车路过小雁塔,无数次看见它秀丽的身影和残缺的顶部,都行色匆匆。像这样专程拜访,今天是第二次,第一次,已是二十多年前。
大学毕业后,我工作的单位就坐落在大雁塔脚下。最初一段时间,周末没事,就喜欢在名胜古迹处闲逛,大雁塔因为离得近,常去。待我把小雁塔纳入游逛计划时,恰好我大学的一位同学寒假来西安游玩,于是,就有了第一次和小雁塔的亲密接触。
那时的小雁塔没有围墙,游人多,塔脚周围,摆有许多古玩地摊,很是热闹。去之前,我是做了功课的。在塔前,当我这个冒牌导游,说出小雁塔因地震三裂三合的故事时,我同学吃惊得嘴巴都合不拢,喃喃自语这一定是神助。我不失时机地告诉她:“非神助,是人功。”是当年的能工巧匠在建造小雁塔时,别出心裁地将塔基夯成了一个半球体,这样整体来看,就是一个尖头圆尾的不倒翁,矗立在长安城最繁华的天街旁。地震来临时,底座厚重的球形塔基,把地震的冲击力均匀分散开来,因而塔身只是前后左右摇晃,并不会倒下,待下次地震再晃时,又恰好让裂为两半的塔身复合为一体。塔身由最初的15层挫折为13层,足见地震的威力之巨。
即便是如此这般进行了科学解释,但其实在内心里,我和我的同学一样,觉得小雁塔的裂与合,依然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神秘。不倒翁般的塔基结构只是减小了地震的破坏力,并不会促使裂口愈合。况且地震时,地震波有横波纵波和面波,塔身也会前后左右摇晃,可为什么已经裂开了的两半塔身,就恰好能够复合?这样的概率最多只有百分之五十啊。
关于小雁塔“神合”一事,有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京官王鹤在小雁塔门楣上的刻石记叙为证:“明成化末,长安地震,塔自顶至足,中裂尺许,明澈如窗牖,行人往往见之。正德末,地再震,塔一夕如故,若有神比合之者。”
那天,给我俩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雁塔晨钟。重达万斤的大铁钟,金代明昌三年(公元1192年)铸就,身高4.50米,直径2.5米。从这一年开始,小雁塔有了大铁钟这个声音的伴侣。清晨,寺院按时按节律撞钟时,悠扬的钟声在十公里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伴随这钟声,官员上朝,商贾开市,平民百姓开启一天的忙碌……塔影与钟声,就这样彼此陪伴,成就了长安八景之一的“雁塔晨钟”,声名远扬。那天,我和我的同学合力敲响了这口大铁钟,咚——咚——,清越的钟声,伴随我俩敲钟前许下的心愿,在长安城上空回旋了很久。
今年夏日的一天,我正在做家务时,电视机里传来了相似的钟声,咚——咚——,心里的一根琴弦被轻轻扣响,沉睡在心底里的记忆亦开始复苏,那塔那钟,便有了魔力,再也挥之不去。
二十多年后,当我又一次近距离看塔看钟时,发现它们依然是我记忆中的模样,而我,身上已有了岁月的痕迹。二十年,对于年逾千载的古塔来说,不过是一瞬,而对于一个人来说,却是无法轻视的时光,由青年变成中年,余下的,便是沧桑。人的一生,能有几个二十年呢?
当我以怀旧的心情走近小雁塔时,不承想却被这里的古树惊到,吃惊之余,是满心的感动和敬畏。从古树的身份证上看,小雁塔里至少有八九棵古树生长超过了千年,最长者年龄1300岁,是我见过的古树最密集的地方。回想当年来此游玩时我没有注意到古树,可能是因为那时尚没有标注古树年龄的身份证吧。
原来,默默陪伴小雁塔最久的,是树。那个声音伴侣雁塔晨钟,几代加起来,也才800多年。
高龄1300年的一棵古槐,树皮像耄耋老人的肌肤,粗粝,多皱,青筋暴突,皱纹如沟壑。树干旁边,还竖有几块朽木,显然是古树曾经的一部分身体。树身上的疮疤、树瘤、虫洞和裂隙,像凝固了的语言,用沧桑述说着流逝的时间,冲淡了我对人生苦短的叹喟。
资料上书,该国槐树围2.7米,株高9.2米,树冠投影面积35.23米。如此庞大的树冠,伸向天空的枝干上,大都顶出了盎然的叶子,俨然一个不服老的顽童,用青翠的绿叶告诉我,它的身体依然硬朗。由于年代久远,一些枝干已经向下倾斜。为此,小雁塔里的工作人员专门设立了仿树干“拐杖”。拄着拐杖的古槐,与不远处的小雁塔,便有了一种甘苦与共的味道。似乎,树与塔,千百年来一直演绎着顾城的诗“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一株长命千岁的树,总使人敬畏。走近古树,抚摸斑痕深重的老树皮,像是抚摸没有生命的山石。低头,把鼻子贴近树皮,深呼吸,木头腐朽的味道,能量流动的味道,风霜雨雪的味道,太阳月亮的味道,一层层漫出,丝丝缕缕钻入鼻孔。
离这棵树不远,有一棵游龙般的古国槐,吸引我长时间地注目。主干离开地面后,便以45度的斜角向东伸去,离地一米处,是一个椭圆形的大伤疤,像是当初被人砍掉侧枝留下的,疤痕里裸露出来的木质已发黑,腐而不朽。禁不住猜想,这棵古槐当年该有东西两个侧枝,势均力敌。不知道它经历了什么,西边的侧枝没了,留下一个大大的疤。树体因重力朝东倾斜,甚至以头抢地,出于向光的本能和不屈的性格,东边的侧枝努力地向上向南伸展,侧枝这时已变成了主干。在它前行了大约一米后,便出现了一个向上的拐点。这里扭曲的树皮纹理,清晰地记录了这一艰辛而又顽强的生命旅程。后来,它又分枝,枝又分叉,老骥伏枥般和树干底下的人造拐杖一起,长成一株励志的风景——远看,像一条昂扬的游龙。从它的身份证上看,也已是1300岁高龄了。
我凝视了它好久,就像我当年凝视小雁塔一样,内心充满了虔诚与尊敬。1300年里,它经历了无数风雨和朝代更迭,亲眼目睹了才子佳人的荣辱。它的命运和人一样,岁月静好的背后,有不为人知的无助、辛酸和悲苦,只是,这棵古槐最终战胜了伤痛,战胜了自己。我们看到的美丽弧线,就是它面对噩运时的奋力挣扎。此刻,它在想些什么?它知道我在看它吗?
这里,还有一棵800岁的古楸树,姿态娟秀,挺拔高大。恰如《埤雅》所载:“楸,美木也,茎干乔耸凌云,高华可爱”。想它四五月开花的时候,鹅掌大的绿叶,托举着密匝匝的花朵,递送出淡淡的芬芳,久久氤氲在荐福寺上空,真好。这么想的时候,我仿佛看见当年的大诗人韩愈,正对着这棵不大的楸树,吟出“谁人与脱青罗帔,看吐高花万万层”的诗句。
城市里古木稀少,能留存下来,除过它身处庙宇,一定还有使人敬畏的东西,这东西像一层卫衣,阻挡了冒犯者的邪念。
这么多古树齐刷刷站立在小雁塔身旁,用自己的虬枝茂叶,福荫这片土地,看时代枯荣,体察这片土地上子民的苦乐……这一护佑,竟是斗转星移千载!
我禁不住面对这里所有的古树,深深地弯下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