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六姨(散文)
想起六姨,心里总有不少愧疚,又有些许欣慰。
外公外婆共有六女一子,舅舅最小。等到外婆生第六个女儿的时候,想着第七个孩子无论如何不能再生女儿了,一定要有个儿子来传宗接代,所以给六姨取名“改梅”。
小时候拜年、看忙罢时,我在外婆家见到六姨,叫一声“六姨”,而六姨呢,总是躬腰驼背,皱着眉头,歪着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轻轻地答应一声,点一下头,算是和我打过招呼了。之后又是皱起眉头,似乎有点厌烦,好像又有点无奈。我们一群小孩子,急着跑出去一起玩。一般情况,六姨应该是溜进外婆的房间,谁知道她和外婆坐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什么。而姨妈、母亲、四姨等,则是在厨房一边做饭,一边聊天;大一点的表哥表姐,有时还要帮舅舅家干一点农活。
听母亲说,六姨是她们姐妹六人之中唯一读了书上过学的人。解放后,因为那时读书识字的人少,凡是高中毕业的人,国家都可以给他安排工作,可是六姨得了肺结核,没有办法工作,只好呆在家里养病,常年四季都要吃药。即便如此,六姨还是弱不禁风,瘦的像根麻杆,特别是胳膊像五六岁的小孩一般细,蜡黄的脸,永远是一幅愁眉不展的样子。走路时经常佝偻着腰,歪着头,感觉她总是忍受着极大的疼痛;只要出门,就要戴上口罩,穿厚一点衣服。母亲有时会叮嘱我:“肺结核病是传染的,不要靠六姨太近。”
六姨夫呢,是一位质朴木讷的庄稼人,因为六姨的病,家里一贫如洗;也因为六姨身体不好,所以她的女儿是抱养的,后来生了一个儿子,比我小几岁,也是头大脖子细、脸色苍白、瘦瘦弱弱的样子,似乎营养不良、发育迟缓。
外公外婆总是特别偏爱六姨,偶尔偷偷给六姨一点点钱,可是那点钱对六姨的病也只是杯水车薪,只是给六姨买药也远远不够。一说到六姨,母亲时常叹息:“命苦啊!亲戚都穷,自己的日子都没办法过,少吃缺穿的,也没有办法照顾她,也没有钱接济她。”
那时我还小,看着可怜的六姨,却没有办法帮助她,更没有办法减轻她的病痛,心里总是有一些难受,也有一丝愧疚。
后来,我在百良中学上学的时候,有一天下午,可能是没有老师上课,有许多同学跑出去逛,我也想着去什么地方逛一下。可是去什么地方呢?百良那条街,已经去过好多次了,再说口袋里没有钱,上街也不好玩。突然想起六姨家离学校不远,我决定就去六姨家逛一下。
说走就走,我把书包里的书拿出来放在教室,背着空书包,独自一个人就出发了。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春风吹在身上温暖舒适,一个人走在小路上,自由自在,开心不已。
很快到了六姨家,我有点忐忑,这样贸然来到六姨家,万一六姨生病不舒服怎么办呢?万一六姨看到我,仍然像在外婆家那样,皱着眉头、看起来很勉强、甚至有点厌烦怎么办呢?我站在院子里,轻轻叫了一声:“六姨。”正在猜测六姨能不能想到是我来了,只见门帘掀起来,六姨马上从房间走出来,看到我,皱着眉头的她先是一怔,随即笑了,大声问我:“你怎么来了?下午不上课?”我告诉她,今天下午不上课,我来看看她。于是六姨特别高兴,拉着我的手,说:“娃呀,快来,到屋里,冷不冷,到炕上坐,炕上暖和。”听了六姨的话,我跟着她来到厨房,坐到六姨家的热炕上。而六姨呢,却没有急着上炕,而是站在厨房热炕沿边,满面笑容地问我:“你想吃什么饭?六姨给你做。”我在犹豫:六姨能做饭吗?在外婆家,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六姨做饭,就连走路,她似乎都能被风吹倒。正在我胡乱猜测的时候,六姨说:“我给你做扯面吧。今天他们(姨夫和表姐表弟)都不在家,就我们娘儿俩,我现在就和面。”
一听说是能吃扯面,我特别开心。在那个年代,一年能吃扯面的日子是屈指可数,相当于现在过节改善生活。节俭一点的人家,轻易不会吃扯面的,他们认为扯面要浪费更多的粮食。
六姨一边和面,一边和我聊天,大概六姨问我在学校的情况,也许还聊到了外公外婆姨妈舅舅表哥表姐等亲戚。总之,从小到大,直到现在,那是我和六姨聊的最多的一天。那天,六姨的精神状态非常好;也是在那一天,我竟然感觉不到六姨是个病人,丝毫看不到六姨平时那种忧愁痛苦皱着眉头的样子。原来,六姨说话声音很好听,既文雅又温柔,不愧是读过书的人,和母亲平时说的话也不一样。
六姨做好了准备工作,对我说:“你来给咱烧火,我擀面下面。”我坐在灶火前,一边烧火,一边看着六姨怎样下扯面。此时,正是午后三四点的样子,阳光从门口窗外照进来,六姨背向太阳,满面笑容,脸上那细小的皱纹比平时更明显了,像一朵盛开的白菊花。更为奇妙的是,此时的六姨,头发上、身上都披了一层太阳的光芒,整个身子沐浴在阳光下。而那阳光之中,那细微的纤尘也在不断地浮动,而六姨却是一幅神清气闲的样子。六姨的面前,是锅里沸腾而慢慢升腾的水蒸气,此时的六姨,似乎处在一个美丽迷蒙的环境之中。直到那一天,我才发现,原来六姨长的很漂亮,特别是那双眼睛,不像往日总是无精打采,还有那嘴巴,笑起来嘴角微微向上翘,特别好看。在那一刻,我想如果六姨是健康的,如果六姨没有肺结核,那六姨该有着多么美好的人生呢!
吃过扯面,我该回学校了,六姨急切地问我:“你想要点什么呢?六姨得给你带点东西。”其实,我知道六姨家的贫穷,除了吃饭穿衣那些生活必须品,差不多是家徒四壁了,哪里还有什么好东西呢?可是六姨总是问我,我想了许久,觉得多少拿点东西,可能六姨会更高兴一点,就对六姨说:“我看到有同学带一点小米,早上用饭盒装一点加上水,拿到饭堂的大蒸笼里蒸一下,中午就可以吃到香喷喷的小米饭了。”而我背馒头上学时,恰好有一个铝制的小饭盒,可以用来热馒头,当然也可以蒸小米。六姨听了,连忙说:“小米有,我去给你拿。”说着,六姨立即跑到另外一间房屋,拿出大约有三五斤小米的一个小袋子,让我都拿上。我说不用那么多,拿上半碗,就可以吃好几顿饭了。六姨帮我装了一点点,我也高高兴兴地带上。
要回学校了,六姨送我到家门口,叮嘱我路上小心。我走了几步,回头看六姨,孤单单地站在门口,她依然望着我,脸上明显有一种失落和惆怅……
到学校后,那小米我分几次蒸着吃了,粘粘的、香香的,似乎那上面带着六姨的温暖。而我那次去看望六姨,谁知道竟然是见六姨的最后一面,我怎么也想不到,没有过多长时间,六姨就去世了,留下了年幼的儿子和可怜的姨夫,而那个时候的六姨才刚过四十岁啊……
再次去六姨家里,面对的只是她的遗像和坟墓……
想起六姨,有时是她皱着眉头弓着腰病殃殃的样子,但更多是的六姨和我高高兴兴聊天,特别是她背对着阳光,站在锅台边下扯面时那种笑容、那种从容、那么美丽的六姨。所以,我又很欣慰,去看望六姨,是我那时做的非常正确的一件事,因为我感受到了亲人之间那种浓浓的情意。
六姨去世已经将近四十年了。现在,治疗肺结核的技术早已突破,国家对肺结核也早已实行全民免费治疗。只是可惜六姨生不逢时,痛苦恓惶了一辈子。
外公姓成,六姨姓成名改梅。
二〇二〇年一月十七日星期五修改
麦收结束后,农村人就要磨新麦、蒸白馍,准备着走亲戚看忙罢。看忙罢和春节走亲戚拜年差不多,是一年两次必须有的习俗。作为走亲戚礼品的花馍是大“馄饨馍”。选用上好的精粉做成大大的圆包形状,馍顶上要捏出花边造型。合阳人看忙罢,就是用这些蒸好的各种富含深情的花馍作为礼品相互交流着。现在社会发展了,除了花馍之外,还买一些其它礼物,如饼干、糖果、烟酒之类的礼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