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棒打不散(小说)
这天黄昏,凌一龙替货主拖完货物,放空车回家,鼻孔里哼着曲儿,路过堤脚杉树林时,听到有人唤他。
却是外村的两个朋友,一个张大,一个小皮,蹲在大树桩上抽烟。“嗖”地飞来一只,凌一龙在车上扬手接住,熄了火。
张大瓮声瓮气说:“凌老大,你整日开车挣大钱,饯都淹齐脖项了,也该接济接济穷哥儿们,要不,咱们穷红了眼,闯到你家吃大户。”
“吃个球!”凌一龙悠然点烟,并不急于回家。
小皮凑上来压住声音说:“吃大户是假,偷大户是真,今儿请老兄帮帮忙。”
凌一龙四野一瞧,马上明白了。
杉树林子那边是县鱼场,方方正正几百亩鱼塘,绿波荡漾,闭眼撒出去一网,少则也有百余斤鲜鱼。渔场职工防范得严,白班夜班轮换,守着这片宝湖。但村民们一年四季靠着湖边吃饭干活睡觉,听那大鱼在水中扑通扑通嬉闹,不免眼红嘴馋。有些猴胆的,就想方设法钻窟窿打洞去偷些来,或吃或卖,抓不住,肥几顿口福;抓住了,挨一顿饱揍。眼下,强调法制观念,鱼场放出风来,若偷鱼抓住,打还不能罢休,还要判刑劳改,蹲铁栅子,村民们自此收敛了许多。也有不怕死的,胆大包天,企图以身试法。
凌一龙弹出一指烟灰,笑道:“不干不干,我劝你们也别干,鱼场里王八蛋们,心狠手毒,范村的刘老二上月被整断了左胳膊,你们晓不晓得?”说着去点火开车。
“那是头笨猪,提他干啥?再说,又不用你动手。”小皮连忙窜上去拽住凌一龙。
“要我干什么?”
“放风。”
张大慢慢吞吞踱过来:“你连车也不用下,只死死盯着鱼场方向。有动静,就送个信号,唱那首‘下雨了,下雨了’,咱俩他妈的就快快跑,哈哈。”
“值班的呢?”
“白班吃饭去了,夜班还没来,这空档有一小时,手脚快点,足够了。”
小皮见他仍是犹豫。“弄了来,三一三十一,不叫你吃亏。”
“去球,老子在乎那几片破鳞甲。”
“出了事,绝不咬你。”张大拍拍胸。
两人见凌一龙只管抽烟不吱声,弯腰行个礼,钻进杉树林眨眼不见了。
第二天,小皮哼哧哼哧给凌家提了一竹篮白鲢鱼来。龚彩云问哪来的,凌一龙横了她一眼:“没你的事。”
说没她的事,事儿便来了。那张、皮二人尝到甜头,如何肯就此撒手?一星期后,两人相约又去干这勾当——这次凌一龙不在——当场就被抓获。张大倒有股硬气,一口咬定只这一次;小皮却熬不过皮肉之苦,连老底儿全抖落出来,凌一龙立刻成了同伙。
偏偏碰上从重从严的节骨眼上,这个盗窃团伙三个人锒铛入狱,作为要案查处。
凌家霎时塌了天。父母哭哭啼啼四处求爹爹告奶奶。当民办教师的凌一虎唉声叹气,托病向学校请了一星期假,——他脸皮薄,怕同事们问起来太丑。一凤在家里骂大哥不争气,被哥掴了一耳光。
凌一龙倒不在乎,想到自己连车都没下,手也没湿,怎么也沾不了多大腥气。叫他交代,他不交代;叫他立正,他不立正,搬把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胯子,指望三天两早晨就放出去照旧开车。
公安局恼了,说你分得了脏物,怎么不是团伙成员?况且你态度恶劣,藐视司法机关,单瞧你这态度,判十年徒刑也罪有应得。
凌一龙方觉得大事不妙,悔之晚矣。
龚彩云抱着哇哇乱哭的婴儿,坐在空空洞洞的房中,瞧着成为一堆废铁的“神牛55”,泪珠儿成串地落,好不凄楚。
好心人劝她:这是老天爷见你造孽,赐给你个机会,叫你摆脱了那瘟神,另起炉灶。人,总要图一头,或是图恩爱,或是图钱财,或是图人品,或是图地位。凌家那小子一头无一头,如今又让你成了囚犯娘子,你还不散?
便是公公婆婆,小叔姑妹,也拿这话安慰她:“你留下,我们求之不得;你若走,我们也不会吐个‘不’字儿,他这一进去,还不晓得是三年五载,单单苦了你,即便他回家,我们也奈何不了他,能叫他对你好。”
那凌一龙竟也从公安局号子里传出话来:“对不起彩云,叫她离了婚好好回龚家去吧,孩子带不带随她作主,拖拉机寻个主儿卖掉,先还彩云家的钱。”
左邻右舍齐声道:“这倒很像几句人话。”
看来,这三口之家非散不可了。
十
龚彩云自有她的主意:
“早不散,晚不散,乘着汉子蹲大牢的时候散,把我看成啥人啦?一龙有一百种不好,总还是娃儿爹,如今他身陷泥潭,正需人拉一把,我咋能落井下石,干那缺德事?”
倒令劝慰的人好生没趣,讪讪地打住。
半月过去,还不见人出来,彩云便抱着娃儿进县城探监。拘留所工作人员说,正值审问侦讯阶段,一律不许探视。彩云央求半晌,眼见不能通融,只得离去。她在大街上怔怔立了片刻,抱娃儿的胳膊酸疼酸疼,心里也酸楚酸楚。彩云此刻想的不是空空洞洞的家,不是成了堆废铁的“神牛55”,不是自个儿怎么过,而是一龙蹲号子是啥情景。要吃没吃,要喝没喝,要玩不能玩,要睡不能睡,可不苦透他了!彩云灵机一动,决定跟娃儿照个彩照捎进去,替一龙解闷儿,又能暖暖他的心。
进了照像馆,起初娃儿不笑,急得她好哭。幸亏老师傅有技巧,用橡皮猫儿逗得娃儿笑了,抢下个好镜头,问清楚四天后能取。四天后进城取了照片,彩云借柜台上圆珠笔在照片底面写到:“家里都好,一切回家再说。”她把照片揣到拘留所央求看守人员送进去。
稳住了外头,再来整顿屋里。车,绝不能听一龙的建议卖掉,先有它才有这个家哩!但暂且顾不上它,田里活催命地紧张。摘棉花、割小麦,泡水田,购化肥。忙不过来需请人帮忙,请人家忙需割肉打酒,忽啦啦来了一大批,得早早安排合理分配劳力不能误时误工。你忙人家也忙,有时请了不来,有时没请又来得不少。更可恨的是正当万事俱备,又停电断水,只好焦心焦肝等着,十天半月没日没夜地折腾,彩云熬得眼窝深陷皮发黄,瘦得皮包骨头轻飘飘的,路上走着走着就打起盹儿来了。
害苦了娃儿,六七个月正吃奶长肚皮的时辰,却被断了奶汁喂米汤,扔在摇窝里一哭就是半天。爷爷奶奶虽是心疼孙儿,但有堆成山的活儿要干。娃儿饥一餐饱一餐地吮着米粥,渐渐地变黑变瘦,他瞪着一双骨碌碌的黑眼睛,可怜巴巴地,见谁亲谁,一点儿不认生,好像晓得爹爹犯了事儿,自个儿不能撒娇装泼。
再瞧“神牛55”,多日没上油保养,竟锈迹斑斑,坏了许多小部件。彩云对机械一窍不通,只好打酒备菜请师傅。.师傅说差什么玩艺儿,彩云赶紧蹬车上街采购。有时那部件级码记错,买回来不管用,只好再买。要退,营业员却不许,说:“你自个儿要的,谁强迫你来着?”多费去几倍冤枉钱。
车修好了,又愁柴油,往日都是一龙的门道,彩云从不插手,现在去办,摸头不是脑,处处碰钉。那些人见是位年轻媳妇,便嘻皮笑脸地拿话取笑,问汉子在家干啥,是不是蓄足了精力好开夜车,龚彩云红着脸支唔唔应酬,并不敢恼。
“神牛55”总算修得像模样了,还差位使唤它的师傅。彩云虽然老成持重,毕竟年轻,父母向她建议:“切切不可找外人,以免逗出些流言蜚语。”彩云点头称是,请了位嫡亲的叔叔来开车,每月薪水定为一百元。
叔叔辈份高年纪不高,三十多一点,游游荡荡的,爱抹牌下象棋,彩云把车交给他,总觉不大牢靠,便每日跟车,来去颠簸,暗暗打算学会以后自个儿干。
娃儿却不如妈妈那么经得起捶打磕绊,一天因湿尿布包得太久,发起烧来,浑身如火炉壁一般烫人,嗓音全哑了。合家大小吓得六神无主,叔叔一虎用自行车驮着嫂子侄儿连夜朝卫生院蹬,医生说是重感冒,婴儿抵抗力弱,要住院治疗,彩云只得舍了车子,来照料娃儿。
在医院住到第三天,天气骤变,暴雨顷盆,彩云傍晚刚刚把病儿哄睡,便见姑妹一凤撑着鲜红尼龙伞进来,裤腿被雨抽得透湿。
“嫂子,你幺叔还没回家,又听说桐树垭公路上翻了辆拖拉机,不知是不是他,爹妈操心得要命。”
彩云顿时失色,双腿哆嗦着一屁股坐到床浩上,嘴唇乱颤吐不出一言半语。
一凤低头绞着裤脚上的水。
彩云缓过神来,把酣睡的娃儿安置到床上,掖紧被沿儿,千叮咛万嘱咐小姑子:“你仔细照护娃儿,切不可乱跑,把伞给我。”
“你上哪儿?我明早要上学校。”
“傻丫头,车没了,你嫂子的命也就没了,我得赶到桐树垭去。”
“叫一虎去吧,有二十多里哩!”
“二百里也要去,我的车,一虎他不顶用。”
彩云换上一凤的胶鞋,把裤脚卷齐大腿,撑着红尼龙伞,钻进铺天盖地的雨雾中。
走出五六里地,两脚卡得青疼,一凤的鞋原本小半码,彩云只好褪掉胶鞋,提在手中,赤着脚板滑滑溜溜朝前赶。走不上两里路,仰八叉摔了三个,浑身上下泥糊清汤,伞也断了几根骨撑。
又走出三四里,漆黑的夜色里亮起两个移动的白灯笼,传来突突突的马达声,极像是“神牛55”。彩云生怕错过了,站在路中央扯嗓喊道“幺叔!”
雨丝稠密,能见度差,路面又泥泞不堪,车头几乎撞到彩云身上,驾驶室伸出个脑袋,喝道“找死”!
彩云却听清了,拖着哭腔喊一声:“幺叔!”
幺叔一愣,赶紧伸手拉她爬进驾驶室。
“你疯啦?瞧你浑身上下!”
“我怕你……我怕你……”彩云又哭又笑。
“怕我翻了车?”
“我还指望用车接一龙回来哩!”
十一
水落石头现,公安局经过反复落实,查清凌一龙是初犯,又是法盲,不够“团伙”资格,检查院起诉后,法院判了半年徒刑,从被关押之时起执行,宣判后两个星期就刑满释放了。
龚家幺叔把“神牛55”擦洗得锃光闪亮,带着彩云母子俩,顺着大堤突突突开往县城迎接一龙。村里人拦住劝阻:“彩云,你汉子又不是做了京官锦衣还乡。这么大张旗鼓,上头晓得了岂不又怪罪?还是无声无息为好。”彩云不以为然:“总算盼到这一天,无声无息咋能憋得住?”
到得拘留所,凌一龙头发蓬乱面容槁灰出来,神色痴痴的,往常机灵厉害劲儿无影无踪。
彩云抱着儿子迎上去。
一龙点点头,径朝车上爬,生怕有人再来抓。
龚家幺叔说:“你来开。”一龙摇摇头。
彩云把娃儿朝一龙面前递,一龙来接,娃儿却倔头倔脑不肯,最后哇哇大哭,弄得场面挺尴尬。
进得家门,亲戚朋友纷纷来探视。一龙对彩云说:“把他们轰走,锁上门。”
彩云陪笑说:“你睡,我来应酬。人家好心好意惦着你,咋能那样?”
父母叔婶、村长队长、左邻右舍、三朋四友挤了满满一屋,齐声劝一龙:“你这位媳妇,天下少有,贤良诚实,能文能武,跟她成一家,算你三生有幸造化造化,从今往后,若再刁钻捣蛋,吵架呕气,不光她不容你,父母不容你,我们也不容你,天地良心也不容你,咱村里再没你存身的去处。”
一龙喉咙里咕隆了几声,算是回答。
歇过几天,一龙重操旧业开车拖货。
刚进腊月,凌一龙平白无故突然大病一场。柳红红就在他病中吹吹打打嫁到范村。柳家穷,柳红红的婆家更穷。人们说她早把身子给了一龙,所以嫁不到好人家;又有人说,柳红红把几家万元户的媒人都赶出大门,这亲事是她自个儿订的。
经过这场变故,凌一龙果然规矩多了。每日早出晚归,安份守己,除了开车,就是修车,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吆三喝四的是非之地,不见他的踪影。彩云逢人笑吟吟的,三句话未完就扯到自家汉子身上,明贬暗褒,赞不绝口。只是那娃儿怎么也与爹爹亲近不起来,挨着爹爹的身体就哇哇大哭,把彩云气得急得也想哭,一龙倒不在意。
这天凌一龙开车刚出村爬上堤坡,柳红红和她丈夫并肩迎面走来。柳红红从前纤纤细腰平白腆成个圆球,显然有了身孕。“神牛55”怒吼一声,嘎嚓嘎嚓剧烈摇晃着身体,发疯一般与小俩口擦肩而过,飞驰而去。把小俩口吓得趴在地上,半晌不敢动弹。
车子拐个大弯,在一片柳林中停下。一龙下车拣了几个大土疙瘩,拚命朝车身砸,土疙瘩“扑扑”地四散碎裂。后来他抓住一个鹅卵石,扬起手臂“哗啦”砸烂了右车灯,——石头落下前儿秒,他用左手去护,结果两根指头跟车灯一起遭难。染血的玻璃渣子铺在堤面上,星星点点,闪闪烁烁。
从此以后,“神牛55”就只剩左灯,变成了独眼龙。从此以后,凌一龙的左手就只剩了三根指头。
一虎最终与张老师喜结良缘。
一凤则到南方打工,并在那儿结婚生子。
从此以后,凌一龙再不哼那只无头无尾无腔无板的调儿啦!搬运工装货、卸货,他便把脑袋枕在方向盘上打瞌睡。有些顽皮的半大孩子模仿他往昔的调儿齐声唱:
下雨了,下雨了,嗨哟,大家快快跑……
一遍、两遍、三遍。娃儿们唱累了懒得再唱下去,凌一龙却伏在方向盘上已呼呼入睡,涎水垂得老长。
珊瑚提前祝老师新春快乐,万事如意,心想事成,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