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缘】情系妈祖庙(小说)
一
闽南地区冬春交替的景致并不很明显,只是感觉马路旁的树木更加朝气蓬勃,墨绿的树叶多了一层淡黄;调皮的风儿不再使劲地掀动人们的发梢衣角,而是多了几许温柔,轻轻抚慰人们的脸颊,给被寒冬打压了几个月的皮肤增添一抹鲜活的色彩。
我嘴上惬意地叼着一支香烟,和妻子并肩行走在去S城妈祖庙的街道上,尽情地沐浴在室外浓浓的春光里。
“大胖子,逛街啊?来,抽支烟。”我脸上堆着笑,嘴角把周围的肌肉牵扯出自我感觉良好的旋涡。
胖子是我所在的小形制衣厂的员工,性子挺倔。这不,他头一歪,仿佛没听见似的,眼角的余光也不给我留下一丝。我一点也不在乎,手里捏着一支烟向胖子迎上去,脑后似乎听到妻子的冷笑声。
同行的胖子之妻尴尬地朝我笑笑,扯了一下男人的胳膊,轻声说:“听见没?‘笑面虎’叫你呢。”
胖子很不情愿地回过头来,扯起阴阳怪气的口气道:“哟嗬,车间主任,你不让我们抽烟,自己咋抽了起来?”
“不一样嘛,胖子老弟。车间里抽烟,不要说引起火灾,就是火星子不小心掉到成品衣服上也不是好玩的呀。还生我的气呀?”我的笑容一展如故,期待以此化解冷冻了好些天的工友关系。
“呵呵,谁敢生姜主任的气呀。”胖子终于受到了感染,有粗糙的笑纹在他南瓜般的脸上掠过。他接过我的烟,又不客气地接受了我给他点燃香烟,向我点了点头还礼,那模样如同一个面试官正式通过了对求职者的考核。
“行啊,姜有良,瞧你这招牌式的笑脸,也难怪工人们给你取了那个外号。”妻子等胖子夫妻俩走远了,向我做了个鬼脸。
“对待工作严格要求,对待生活热情阳光”,这句话写在我随身携带的日记本的扉页上二十年了,妻子所说的“招牌式笑脸”就是从那时逐渐养成的。
二
也是春光烂漫的季节。
我和妻子走出借住了一宿的、表哥所在的糖果加工厂,辞别表哥夫妻俩,来到大马路旁边,准备搭乘班车去S市。一刻钟后,一辆中巴客车疾驰而来。妻子迫不及待地迈出一步向车招手。客车嗄地一声停稳,从车门里探出一个光头。
“请问到S市吗?”妻子亮开大嗓子问。
“是啊。”光头回答很干脆。
“一个人多少钱?”
“六块五。”
“六块吧。”妻子习惯性地还价。
“行行行,快上车吧!”光头有些不耐烦,目光顿露鄙夷之色,催促道。
妻子拎着帆布旅行包就往车上窜,生怕光头反悔,车子开走了似的。
“哎——哎——等一下,等我看清楚……”我心想,你这女人急个鸟,让我看清楚客车往返城市再说嘛。
光头瞪圆了眼,打断了我的话:“看个‘软焦’(闽南粗话),难道把你们拐卖了不成?!”
在妻子的催促下,我提着装有棉被以及其它日用品的肥大塑料袋上了车;袋子挤得车门吱吱响,招来光头不知嘀咕出些啥粗话。
车子行驶了不足一公里,到达了一个三岔口后,没有直奔S市,而是拐弯朝Q市方向开去。
“喂,师傅,这车不去S市吗?”我连忙质问。
“你们先坐车去Q市,然后转车去S市嘛。”光头若无其事的样子。
“啊——快停车!”我的脸热辣辣的,心想,从Q市去S市的路程是这三岔口去S市的三倍左右,傻子也不会去Q市转车呀。
司机倒听话地刹住车,露出一丝窃笑。
“你们干嘛骗人呢?给我退票!”妻子的脸有些阴沉。
“退个‘软焦’,傻冒!”光头眼珠突出,闪动着蛮横的光泽。
“波香,算了吧,就当这点钱被小偷捏去了。”我连忙劝解,扯着塑料袋下了车。唉!出门在外,安全至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打落门牙往肚里吞吧。
“说啥屁话?叫花子,滚吧!”光头梗着脖子骂道。
“你才是叫花子呢!”妻子压抑不住怒气,脸色绯红,眼角潮湿。她心不甘情不愿下了车,嘴里用家乡话诅咒着光头。要知道,这十二块钱是我俩一天的伙食费啊!可是,她除了借助过过嘴瘾来平息心中的怨气,又能怎样呢?客车扬长而去的工夫,光头一只手抓住车门,探出半个身子,伸出食指鸡啄米似地向我们这边使劲地戳着,那气势仿佛要让我们从这个世界消失一般。多谢客车把光头拉走,不然的话,我们损失的不止小小的十二元钱。我呆站在马路边,喑自庆幸着。
“发啥呆,走啊!”妻子喘着粗气说。
“不在这里搭车吗?”
“还搭个屁呀!”
“到S市还有十几公里呢。”我沮丧地望着妻子。
“累死了更好!”妻子甩出这气话,挎着布包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我心里明白,妻子的倔脾气上来了,十头牛也拽不回头。我轻叹一声,扛着塑料袋怏怏地跟在她身后。
农历三月,太阳的热力初见锋芒,刺得人背窝如蚂蚁噬咬;不时驶过的车辆,嘲笑似地轰鸣着,卷起的灰尘和呛人的油烟味直扑我们的鼻孔咽喉;最恼人的还是肩上的行李,比以往的分量增加了许多,不依不饶地拽住我们的脚步。妻子穿着一双结婚时买的皮鞋,踩着细碎的脚步,比蚂蚁爬快不了多少。我从小炼就了一副好脚力,不大一会,妻子被我远远地抛在身后。
“我给你背包吧,不然的话走到天黑也到不了。”我驻足等妻子走近,诚恳地说。
妻子捋了捋被汗水湿透而粘附在额前的刘海,瞪了我一眼,一声不响继续缓缓前行。妻啊妻,你要用那双“小姐脚”仔仔细细丈量这条马路的实际长度吗?看着妻子的背影,我恨不能脚下长出两个轮子来。不知不觉间,我又甩开妻子二十米远。
三
“突突突……”刺耳的柴油机转动声吸引了我的视线。只见一台破旧的手扶拖拉机从身后驶来,速度比我走路稍快一些。开车的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大伯,留着短发,适中的方形脸布满皱纹,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身穿褪了色的迷彩服衣裤,袖口和膝盖部位严重磨损。此刻,他的脸上挂着笑容,笑意顺着皱纹传遍了整个脸,然后又融入空气中,尝试传递给周围的每一个人。
哼!老家伙,有啥好取笑的?我的心情有些烦躁,感受不到任何光明的信号,于是别过脸去,将肩上的袋子挪了挪,低头赶路。
“小老弟,去S市呀?”大伯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闽南口音。
管你啥事?好好开你的拖拉机。看你表面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肚子里还不知道有怎样的花花肠子。我和你素不相识,过来搭讪为了哪般?我这样想着,没有搭理他。
大伯自讨没趣,摇摇头开车离去。拖拉机的排烟筒钻出一溜黑烟,缠绕在我左右,我的心愈发阴沉了。
大伯将拖拉机停在不远处的马路边,从路旁一条小水沟里舀来几小桶水,加入发动机的水箱。我条件反射似地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这该死的燥热天气,似乎要榨干我体内的水分才肯善罢甘休!
等大伯再次操作摇杆发动了拖拉机时,我回首看了看妻子,她已被我甩开一百多米。没办法,我只好再次放下袋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一屁股坐在马路边。
“有良,快上来吧!”脑后响起妻子的呼唤。我吃了一惊,这女人又不会长翅膀,咋一下子赶上来了呢?
嗬!这蠢女人正站在大伯的拖拉机车厢上向我招手呢?大伯笑容可掬,露出有些发黄的门牙,不停地向我点头示意。
我的天!这女人总是喜欢占点小便宜,也总是容易上当受骗。且不说刚才被光头忽悠了的事情,前年发生的一幕,她难道忘记啦?
四
将近年底,林波香独自从外地回家给她母亲祝寿。
天蒙蒙亮,林波香走出火车站出站口,向汽车站走去。
人流中走过来一胖一瘦两个背着行李包的中年妇女。
“妹子,去Y县吗?现在还没有班车,我们一起打的士回去吧。”胖女人和波香搭讪。
波香表示赞成,和两个女人同行。走了几丈远,胖女人突然弯下腰,拾起一个鼓囊囊的旧袜子,自言自语道:“哎,这是啥东西?”波香和瘦女人立刻注视着她。胖女人小心翼翼地打开袜子一看,是用橡皮筋箍好的一大叠粉红色的东西——分明是一扎崭新的百元人民币!胖女人神色大变,连忙将袜子塞进口袋。
“我们也看到这袜子,应该也有份。”瘦女人连忙开口要求,然后又对波香道,“妹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波香没有吱声,心想,人家捡的钱是人家的运气,凭啥我们也插一杆子?
“乱说,你们凭啥有份?”胖女人很不乐意,用手捂住裤子口袋,生怕别人抢走了刚捡到的东西。
“唉哟天呐!刚才我不小心丢了钱,这是我一年来在外地打苦工赚来的。这下没了,如何向老婆交代呀!”此刻,不远处有位中年男子带着哭腔的嚷叫声。
胖女人脸色大变,连忙从口袋里掏出袜子塞进波香的裤子口袋,轻声说:“别吱声,你俩快走一旁去。等一会出了车站广场我们仨分钱。”
波香脑袋有些发热,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瘦女人挽着波香的胳膊走开。
那个说丟了钱的中年男子走近胖女人:“刚才有人看见你弯腰捡东西,是不是你捡到我的钱?”
“你这人可不能随便冤枉人,刚才我是系鞋带,不信的话你搜身。”胖女人没好声气地说,放下肩上的包,摊开双手,露出一副让人检查的样儿。还没走远的波香看到这情景,心虚得额上直冒汗,口袋里揣着的仿佛是一团火球。中年男子叹了口气,没有动手搜胖女人,像死了爹娘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上别处找他丢失的钱去了。
胖女人大喜过望,赶上波香她们。
波香在两个女人的带领下来到一个僻静处。
“妹子,为了光明正大起见,我捡的钱在你身上,你得把你自己的钱掏出来让我们瞧瞧,要不然谁能证明你自己的钱就是你的呢?”胖女人关切地说。
“我……我……身上没有钱啊。”波香为难道。
“真没有钱吗?分钱时,你身上所有的钱都应该拿出来分,到那时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胖女人认真地说。
波香沉默不语,呆立不动。
“是啊,妹子,这位大姐说的没错,别再犹豫了。”瘦女人附和道,并且轻轻摇晃着林波香。
“那好吧。”波香无奈地解开棉祆,拉开毛衣,从内衣口袋掏出散发着体温的一小叠百元钞票,交给胖女人。
胖女人仔细数了两遍:“刚好一千元。妹子,我把你的钱和捡来的放一起,到分钱时你先取走自己的。”说着,从波香口袋里掏出袜子,把钱塞了进去。
“呀!那个说丢钱的男人还在那边呢!”瘦女人用手指向广场。波香一瞧,可不是嘛,中年男子像个丧家之犬在广场周围转悠,大有挖地三尺的意思。她见状,心里又是直打鼓。胖女人慌忙将袜子放进波香的旅行包中。
三个人走出车站广场,准备到马路边打的。在经过公共厕所时,波香说要进去方便一下,胖女人笑道:“妹子,你可不能一个人挟着钱偷偷地溜掉哇。”
波香又有些为难了,但不放心把包让她们保管。
瘦女人打圆场道:“没事,这厕所就一个出口,我们在门口等着就行。”
波香方便好了,一身轻松地挎着包走出厕所。可没想门口已不见两个女人的影子,于是四处张望了好久,依然不见她们踪迹。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杵在寒风中的波香,脸上霎地淌出了汗珠。她俯身手忙脚乱掏出旅行包里的袜子,打开细瞧,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天啊!袜子里哪来的钞票,分明是一大叠粉红色的冥币!波香坐在冰冷的水泥路上,早已哭成了泪人……
五
在家门口尚且被本地人骗了,更何况在人生地不熟的外地呢?这蠢女人也不知道接受教训,随便上人家的车,如果这大伯也趁机敲一竹杠可咋办哟!
“波香,下来吧!”我忍住火气,粗话才没说出口。
“大伯刚好去S市,我们搭个顺车有啥不好?蠢猪,是大伯主动让我坐的。”妻子大声嚷。
“他是你前世的大伯!”太阳钻进了云层,天气很燥热,我虽然脱掉了外衣,但是冷静不下来,说话很冲。
大伯好像听懂了我说的话,笑着摇了摇头把车停在我身边:“小老弟,看这天气,过不多久要下大雨了。这一带躲雨的地方也不好找,淋病了可咋办?”
我抬头望了望天,看见云层在向头顶堆积,不觉倒吸一口冷气。
“那……你收多少钱呢?”我警惕地问。
“嗨!收啥钱?不要把我老头子看扁了,快上来吧。哈哈……”大伯发出爽朗的笑声。
我的防范心理在笑声中崩溃。
“切,你以为每个人都那么歪呀。”在妻子的埋怨下,我已经跳上了拖拉机。
大伯取出两支极普通的香烟,自己衔住一支,另一支递给我。我婉言拒绝,心里怎么也弄不明白,大伯待人为啥这样热情。
“走这么长的路多辛苦,为啥不坐车呢?”大伯边说边加大了油门,拖拉机轰鸣着向前行驶。妻子如实告诉了刚才坐错车的事情,由于拖拉机强烈颠簸的原因,妻子说出的话不是很流畅,但大伯依然听懂了。
“简直无法无天了,这与抢和骗有啥两样,真丢咱闽南人的脸!你们出门的人真不容易啊!”大伯呸了一声,将烟头吐出老远。
经过短暂了解,我们得知大伯家住在S市附近,当过兵,退伍后不久给生产大队开大拖拉机。生产到户后,自家买了台手扶拖拉机,给人家拉货挣点钱。最近两年的时间里,他每天替石料场把麻石送到Q市某工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