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路】阿拉是条狗(小说)
我一直不能忘记,那年我还小,父亲要卖掉家里的那条狗。我哭着、闹着,连滚带爬的追出好远,父亲也没有改变他的决定。我已说不清,我当时对于那狗的感情。甚至已不再记得,那狗的毛色是黄、是白、还是黑。但我清晰记得,我当时哭闹的情景,确实极尽了一个孩子的阻止与拼命。我追着那买狗的人,一身泥一身土的,追了一里多地。后来,父亲把我强行抱回。那年,我五岁。
——题记
山里人家,自古有养狗的习惯。看家、护院、守夜、防门。山里狗贱,谁家母狗生一窝,要一只养了,不用付给狗主人一分钱。就连喂养,也几乎不花任何成本,猪骨、鸡骨扔地上,狗叼了就啃。而山里人养狗,更是为防家中小孩把屎拉地上、或不小心拉在裤兜里,便“喽、喽”几声,把狗唤来舔了。养狗吃屎,天经地义。
那天,村里头来了三个人,说是要买一条狗。山里人向来有吃狗肉的习惯,虽不常吃,且有“狗肉上不了席”的说法,但还是会有人偷偷地打了别人家的狗吃了。至于拿钱买,已属罕见。
父亲把买狗的那三个人带到家里,对他们说:“卖就卖了吧,家中缺钱呢!”父亲一脸无奈地样子。
但父亲又说了:“买是买了,但狗不能在这里打,打狗不是杀猪,我不想看着那场面。”
那买狗的三个人听了,也就依了。他们似乎早有准备,便掏出事先带来的绳索,打个活套,套在狗脖子上。接着拽着狗就要离开,但狗却死命地抵住前腿,不肯跟了走。他们便在前面用力的拽着绳索,狗越不肯走,那绳索便勒得越紧。后来,狗挣不过,便只得跟着一步一迟顿地走了。但每走几步,便回过头来看我一眼。那无助的眼神,也许不是我那个年龄能体会得到的。我回过头,父亲已躲进了屋里,不忍看着这场面。我忽然就哭起来,仿佛那无助的不是狗,而是我。我跟着狗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但我真不知道,我是追着那狗呢,还是追着买狗的那三个人。
后来,父亲听到哭声,便从屋里追出来。而我,号啕着,已追出一里多地。父亲追上我,把我强行抱回。而买狗的那三个人,也已渐走渐远……
几天后,父亲忽然对母亲说:“买狗的那三个人,把狗弄丢了。”接着说:“把狗带到栗木湾子的时候,那狗挣脱活套,跑了……”
母亲接过话说:“栗子湾子,那湾儿可大了,湾里有好些个人家,离这儿好几里地呢!”接着问:“那他们会不会找回来,要回买狗的钱?”
父亲说:“那怎么会呢,狗交到他们手里,是他们弄丢的,能怪谁呢……”
又过了些天,父亲忽然说:“那狗逃脱了,怎么没逃回来呢……”这话,不知是对母亲,还是对他自己说。
我那时还小,不知道狗是认道的,不管走多远,都会自己找回来。
好些年后,栗木湾子那儿有一篾匠,来我们这儿做篾活。他先是被一户人家请了来的,后来有好些人家有篾活要做,如晒簟、篾席、筛子、箩筐什么的。那人便留下来,一做就是一个多月。时间长了,便常常听他跟村里人说起一些他们那边的事儿。
一天闲聊,他跟人说起一件旧事,说早些年,他们那儿有一光棍,在栗木湾子那片山尻子脚下捡回一条狗。
我当时听了,就想起我们家走丢的那条狗,正是在那儿逃脱的。我怎么想都觉着他说的便是我们家的那条狗,且时间和地点,都吻合……
柴六是栗木湾子人。他娘生他时,已是第六胎。前两胎都已夭折,接着一连生下三个女儿,最后才生了他。他娘生下他时,气息奄奄,没想三岁时,他又患了一场病。病好后,一条腿不能弯折,走起路来便摇晃。据说,他患的是小儿麻痹症。但那是后来的说法,那个时候,山里人还不知道什么叫小儿麻痹症呢。
后来,三个姐姐都嫁人了。父母也相继去世,没能活到解放。他孤身一人,便没娶下个媳妇。
因为腿有点瘸,人又叫他瘸六。也因为腿有点瘸,直到解放,他也没能娶下媳妇,仍一个人单着过。于是背地里,人们又叫他光棍六。
一个人过日子,便懒得起早做饭。每日早起,他便口袋里揣个红薯,跟了人下地。一日,走过一岔子口,他看到一条狗蹲在路边,惴惴地看着他。他警觉地走近,狗却没有理会。他于是好奇,便从口袋里掏出红薯,掰成两截,扔一截在狗身边。狗嗅了嗅,便吃下了。他便自顾自下地。
没想到,他下工回来,狗还蹲在原来的地方。他不再理会,便径直往回走。没想到,他走出不远,狗却跟了上来。他轰它,它便停下。他往前走,它便又跟上来。一直跟了好远,狗才慢下来,离他越来越远。直到他走进村子,狗才没有再跟着。
可到了第二天,当他一早下地时,他又看到了那条狗,蹲在出村的路口。好像在等着他似的。他看它依然带着疲惫,于是便停下来,放下肩上的锄头,也放下心中的戒备。他蹲下去,伸出手抚摸它的头和脖子。他忽然触摸到一道勒痕。他心间掠起瞬间的一惊,便轻轻地扒开它脖子上的毛,看了看,说:“你是从谁家逃出来的呢?”他知道它不会回答,便拍拍它,把它领回了自己的土屋,然后从家中拿出一个红薯,递给它。然后才放心地下地。
他从地里回来,看到狗依然还蹲在土屋的门口,没有走。他知道它不会走了。
自此,狗便在他的土屋安居下来。有时候偶尔走出去,也一准会自己找回来。有时候,他下地,狗也会跟在他身后。有时候他从地里回来,狗也会等在门口,见了他,便摇着尾巴迎上去。
日子长了,他也给狗取了个名字,叫阿拉。因为是捡的,便是别人“落下”的,所以便叫阿拉了。另外,“拉”,也是当地唤狗时的发声。
日子久了,他(它)们也成了彼此的依靠。彼此也达成了一些默契。
一天,他正在地头干活,狗却奔过来,顶他的脚。他以为它在亲近他,便轰它。没想到,他一轰,狗便“汪汪”地叫起来,并咬着他的裤脚就往外拖。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便放下手里的活,跟着它,离开地头。它这才松了口,走上一条山道,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看他。他跟着它,一路急急地往前赶。
拐过一道山梁,他听到前面有“哇哇”地哭叫。他走过去,哭声渐弱,只看到狗昂起头,冲着一棵树在吼。他抬起头,看见树叶繁茂,一女子一只手抓着树枝,衣服挂在树枝上,悬空的吊着。树不是很高,但树上面是崖坡。他不知道她是怎么滑下崖坡,挂在这树上的。他摸过去,掰开树枝,便把她救了下来。幸亏伤得不重。他问她是哪个村子的,她“哇哇”地比划着,却说不清。从她的比划里,他知道她是个哑巴。也从她的比划里,他觉得她不是附近村子的人。他让她自个儿回去,她却不愿回,便跟着他回了他的土屋。
自此,土屋又多了一个人。村里人偶尔打柴六家土屋门前经过,便往屋内窥窥,倒也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日子一久,也就名正言顺。
自此以后,便不再有人叫柴六“光棍六”了。而称柴六的媳妇,便叫“树嫂”。那意思谁都明白。不过,柴六倒不在意。柴六的哑巴媳妇也不在意。
一个家这就圆满了,柴六倒也没忘了阿拉的功劳,待阿拉更加亲近。尤其是柴六那哑巴媳妇,几乎一条命都是阿拉救的。于是即便什么话都不会说,谁的名都叫不上,却惟独“阿……阿”上半天的,能叫出“阿……拉”的名字。
日子长了,“树嫂”也就怀上了柴六的孩子。树嫂生柴六孩子那一天,什么动静都没有,事前没有任何征兆。孩子生下时,还是阿拉跑出门去,把柴六从地里拽了回来。回到家后,柴六又赏了阿拉一个红薯。并把孩子抱到阿拉跟前,让阿拉舔了孩子的手,对阿拉说:“你真是我们家的福星!”而阿拉只“汪汪”地回应了两声,便又悄悄地跑出门去。
阿拉回来时,便不知从哪里叼回来一团草绳。柴六这才想起,有了孩子,便要晾晒尿布。他于是把那团草绳往门前的两棵树上一拴,搭了个晾晒的绳架。
自此,一家四口(包括阿拉),才有了家的味道,才有了一般农家人正常过日子的样子。孩子稍大些,哑巴“树嫂”也跟了下地,便把孩子装在一个木制柱式儿童方“座栏”里,让阿拉在家照看。偶尔有村里人打门前经过,逗一下孩子,阿拉便瞪了眼,“汪汪”地吠几声。
可是,好景不长。就当柴六的孩子刚刚学会走路时,那年,栗木湾子发了一场大水,沿河低处的房屋都被淹了。那天,孩子还搁在木座栏里。当孩子连同座栏被水漂起时,柴六便使劲抓住木座栏,费尽力气将孩子连同座栏托举上岸。自己,却被一股洪流卷走了。
洪水退去后,村里人帮着找了三天三夜,也没能找到柴六的踪影,就连尸体也没找到。
就在“树嫂”失望且绝望的时候,阿拉“汪汪”地一路狂吠着奔了回来。它拼命地拽着“树嫂”的裤腿,拉了就走。“树嫂”明白,便急急地跟了它。
沿着河堤一路往下走,就在走近下游一河滩时,阿拉忽然停下来,露出一副伤感的样子。它抬起头看了看“树嫂”,便低下头,钻进河滩一荊棘丛里。它探出头,看着“树嫂”,轻轻地低吠。“树嫂”什么都明白了。她走过去,便看到柴六的尸体横在那荆棘丛里。她忽然就嚎啕起来……
附近的村民听到了,便都赶过来,帮着她把柴六的尸体抬回家。
柴六下葬的那天,“树嫂”哭得很伤心,她拉着刚会走路的孩子,让他跟了在柴六的坟前磕头。
那天,阿拉也来了,它蹲在柴六的坟前,沉寂了好久。它忽然一阵狂吠,拼命地用前爪扒着坟前的土,仿佛要把柴六从坟里扒出来似的。最后被“树嫂”“哇哇”地喝住。
据说,阿拉离开后,便再没有回过土屋。也再没有人见过它。
有聪明的人揣测,说阿拉不忍再看到没了柴六的那间土屋,怕回忆起柴六把它带回土屋的那段场景。但也有人说,阿拉失去了主人,便也悲伤的死在了外面。
讲述完这段旧事,篾匠也做完了他在我们村的最后一件篾活。大家听了都唏嘘感叹。就在他离开我们村子的那个晚上,我作了个梦,梦见我家走丢的那条狗又回来了。它就是“阿拉”。它在我家门前转了三圈,然后又绕着我,来回地转。就在我蹲下去要抚摸它的时候,它忽然抬起头,看我一眼,然后就从我身边走开了。它离开的时候,还不时地回过头来看我。它那无助的眼神,充满眷恋。
我追上去,拼命地喊:“阿拉……阿拉……”
接着就醒了。
祝福老师写作快乐,再创佳品,绽放自己的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