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园】秋老虎杀人事件(小说) ——大杠一年事
一
一五年年关,父亲托他表兄为我说媒。表伯卖了二十年香油,说媒是他的副业。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表伯说媒说得好,名望甚高。父亲与他姑舅表亲,也不敢怠慢了这位金牌媒人。在家设宴,请他吃酒。
母亲从厨房端来一盘热馒头,摆在餐桌:“过完这个年,大杠就二十二啦,他人老实嘴笨,说对象的事还得麻烦表兄你。”
父亲也说:“我也就四十多岁,就这一个孩子,在工地上还能干个十多年,不管挣多挣少,都是大杠的。”
表伯放下筷子,拿起一根烟点燃:“书庆,你老孙家的事我心里有数。”
听此话,父亲欣慰地点点头。
表伯打量着我:“大杠,明天一早就去我那,我给你安排一个。”
我做出一个简单的回应,便埋头吃菜。
这是我从南方打工回来的第五个中午,发小来家中找我与朋友小聚,赶上饭点,坐下来添双筷子。得知我明日要去相亲,发小先是用手掌扇走面前呛鼻的烟丝,对我说:“明天我开车送你过去。”
我跟他打趣:“不用,你去了人家姑娘在相中你,把我给晾了。”
至表伯家路程七里半,我骑电动车赶到后已经冻得浑身哆嗦。表伯母倒了杯开水,让我捧在手里。
不多时,与我相亲的姑娘同她父母赶来。姑娘有一米六几,打扮的颇为洋气。她父亲面露严肃,而母亲笑容满面。
经表伯简单的介绍,我知道这姑娘名叫吴凡凡,家中姊妹二人,姐姐已经出嫁。她曾在南京打工两年,现今在我们宿州市的鞋厂上班。其父母在家务农,干点琐碎的杂活。
我与她的经历大抵相同,初中毕业,早早进入社会。
介绍完双方,表伯母对我使了个眼色:“大杠,你和凡凡上二楼客厅单独聊会儿。”
吴凡凡端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
我粗略地看一眼客厅里的摆饰,目光落在表哥的结婚照上:“他家的结婚照拍得很好看。”
“嗯。”她点头,然后把散下的头发拢在耳后。
她的动作优雅自然。
我试着寻找新的话题:“你们鞋厂还招人吗?”
“我不知道。”吴凡凡的手指白净细长,拉开斜挎包的拉链,取出玫瑰色外壳的手机,拨弄了几下。
大概是觉得玩手机对我不够尊重,她作势要放回去。我和颜悦色的跟她说话:“你手机号码多少?”
保留了彼此的联系方式,她突兀地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媒人介绍的时候我没听清楚。”
“孙大杠。”
下楼后,表伯与吴凡凡的父母客套几句,相亲过程至此结束。
阴沉沉的天空下起了小雪,几个闲来无事的人在我家门前拉家常。知道我相亲刚回来,堂四哥用过来人的口吻笑着说:“见得怎么样?三个月能不能娶回来?”
我本分的回答:“要看女方的意愿。”
堂四哥说:“你就是太老实了,不要怕,再好看再厉害的女人,不还是躺在咱们男人的下面。”
一村妇笑得合不拢嘴:“女人也不是一定要躺在下面。”
随即,堂四哥和村妇聊骚。我在他们的笑闹声中走进家门。身后的他们,像是在雪花飞舞中玩耍的孩童。
当晚,我试着和吴凡凡煲一次电话粥。接通后,我的声音谨慎小心:“你对我的印象如何?”
顿了一下,她的回答是:“还好。”
我的喉咙开始干涩,似乎她的下一句就会让我喘不过气。所以我一时间发不出声音。
“有事吗?”
“过几天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我作出邀请。
吴凡凡没有回答,只是说:“我有一个电话,先挂吧。”
就这样,我被置于被动的一方。可能这是吴凡凡想要牵制我的计谋,也可能是——她并不喜欢我。
我总要问个清楚。
毕竟,我看上了她的脸蛋。还有她使我不甘的自尊心。
三日后,我收到吴凡凡的短信:“哪天去看电影?”
我回:“初六。”
大年初六,我们坐城乡公交到市里一家电影院。可到了门口,吴凡凡忽然提出要去公园走走。我依了她。
我看着三角洲公园内的人工湖,有几只野鸭子在水中浮着。湖边是一圈枯黄的芦苇,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纤细的芦苇杆密密麻麻,沿着岸边曲线延伸,十分壮丽。
“好漂亮!”吴凡凡小步跑到芦苇边,冲我说:“给我拍张照片。”
她把手中的奶茶举过头顶,下巴上倾,露出瓷白的牙齿,长发垂在脑后,被暖阳照的发亮。我拍下了这一幕。
脚下的小道曲长,吴凡凡与我并肩缓行,我偶尔会朝她看一眼:“你今天看着很开心。”
“当然开心。”她说:“因为我做了一个开心的决定。”
见我皱眉,吴凡凡松开口中的吸管:“在和你相亲的前一天,我和另一个男的也相亲了,但我选择了你。”
我释然一笑:“是我的老实让你觉得我是个可靠的男人?”
“是因为我的初恋男友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大’字。”
我咽一口唾沫,这可能是最差的答案。
一天的时间内,我和吴凡凡把订婚的日子许在初十。
大年初十,吴凡凡的母亲和两位伯母,以及一位姑姑,加上媒人表伯,一起来我家订婚。
父母在饭桌上同他们交谈,我和吴凡凡在用餐的中途上了楼。她拿起我枕边的那本《龙族》,问我:“这本书好看吗?”
我回答:“好看,江南的书都不错。”
吴凡凡随手翻几页:“你有没有特别想看,但还没看的书?”
我回答:“余华的《活着》,听朋友说是本好书。”
她把书放回原来的位置:“想看怎么没买?”
我回答:“我怕没有朋友说的那么精彩。”
下午客走。父亲酒后面红耳赤,说起话来依旧沉稳而缓慢:“大杠,这门亲事定下了,日子定在腊月二十六。”
“彩礼呢?”
“二十万,外加一辆小轿车。”
“可……”
父亲嘿嘿笑两下:“我还有些积蓄,你听我的,今年跟我在工地干一年,年底结婚的事稳稳妥妥的。”
我一向听从父亲,这一次也不例外。
父亲在工地干木工已有十年,去了许多地方,今年要去滁州。开工的日子在正月十八,正月十七我们一行六人便赶去滁州。
汽车出发前,吴凡凡前来送别。她从包里拿出一本书,我接过书看封面,是余华所著的《活着》。
喜悦已经挤满我整张脸。我很想抱起吴凡凡在原地转一圈,但我没有这样做。因为她的手紧捏着斜挎包,微低着头,目光左右转移。说:“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
吴凡凡终于直视我疑惑的目光,盯了三秒,她的眼睛又看向匆忙的人群:“下次吧,我会告诉你的。”
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得出来,那是内心的挣扎。
二
初到滁州,老板顾超用面包车把我们六人拉到施工现场。具体位置是全椒县大墅镇。所要建造的是一片厂房。工期为一年。
在此,我看到了国家进步的脚印。在这种穷乡僻壤的村镇,都已经实施建造成片的厂房。当地外出的游子,用不了多久便可以在家门口挣钱养家。
说是正月十八开工,顾超家乡来的工人已经上班三日。他们是阜阳人。
我们六人住在同一间宿舍,打扫完房间,铺好床铺,已是下午五点。顾超在宿舍与我们的领头人黑子说话:“老黑,上一次你跟我干是两年前吧?”
说话间,中华烟已经分别递给我们六个。我不抽烟,碍于情面,我接下后夹在耳朵上。
黑子姓孙,按辈分我管他叫伯伯,只是他的皮肤黑得出众,大家都管他叫黑子。包括他自己都主动让我这小辈喊他的外号黑子,若是喊他伯伯,他半天都不和我说话。
孙宇成长我几岁,跟着黑子在工地干了两年,也已是一位黑面小伙。他们父子二人一个喜烟,一个喜酒。“顾老板,晚上怎么安排?”
顾超看了眼孙宇成,把烟头丢在脚下踩灭:“走,咱们去吃饭。”
同村的孙防端着一桶泡面走进来:“我这桶泡面怎么办?”
我们六人中有一个我不认识,低声问了父亲,说是黑子的远房亲戚,叫谢展宏。我观他三十出头,穿着朴素,与人说话时会露出一张笑脸。给我的感觉是平易近人。
饭桌上,孙防直言不讳:“老板你也大方点,就把我们领进这种小炒店吃饭吗?”
孙宇成瞪了下眼睛:“老弟,你把自己当成工地监理了是吧?”
谢展宏笑了,他看着手拿菜单的顾超:“吃什么不重要,能下酒就行。”
四两白酒下肚,谢展宏成为饭桌上话最多的人:“我酒量不行,就是喜欢喝,喝醉了就可以忘记现实,忘记我失去的一切。”
黑子没怎么动筷子,烟是一根接着一根:“两套城宅输掉了就输掉了,听你老婆的,别再赌了。”
“不赌了……再也不赌了……”谢展宏的话中有几分悔恨:“那是父亲留给我的家产。”
孙宇成端起酒杯:“展宏哥,敬过往一杯,来,干!”
顾超把手中的打火机在桌面上点了点,听得津津有味。随即示意我和父亲:“他们喝他们的,你们筷子别放着,吃。”
异乡的头一晚总是难眠的,我翻过身去看窗外的明月,范了相思。
工地上的木工活,简单概述的话,就是用木材制作出模型,让混泥土灌进去,等混泥土凝固之后,再把木材拆掉。
干完一天的活,我已无力去做其他事情。
吴凡凡问我累不累?我看着生出厚茧的手掌,忍着浑身的酸痛,说不累。
工作的辛劳必不可免,我们几人总能找点乐子。比如四五月份时,我和孙宇成及孙防在附近的水沟或池塘中捉虾。一脸盆的小龙虾,炒的麻辣可口,那一次,谢展宏醉的呕吐成河。
七八月份,持续的高温,往往没到施工现场浑身已经被汗水浸透。
到了立秋,本以为捱过了酷暑的日子就好受些,可秋老虎更毒。
那个上午,我们六人都在屋顶铺平面。没有一丝的风。临近中午时,我感到胸口发闷,近乎昏厥,便在成摞的木板旁坐着歇息。黑子把嘴里的半截烟扔掉:“乖乖,秋老虎真毒,这烟吸起来都是苦的。”
孙宇成拎着几瓶冰饮分发,他站在平面上四处环顾,然后看向我:“大杠,看见谢展宏了吗?”
我把没喝完的饮料拧上瓶盖,指了指不远处那一间还未铺完的平面:“他刚才在铺那一间,应该是下去凉快了吧?”
孙宇成喊了两声,没人回应。他走过来坐下,跟我聊起了我的婚姻大事:“再过几个月工程就结束了,你啥时候把弟妹娶回家?”
他们结过婚的人都喜欢如此问我。
工地上看场子的李老头在下面急声大喊:“出人命啦!出人命啦!”
我透过没有铺完的平面往下看,谢展宏趴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周围流成一片的血液触目惊心。我用手机拍下了三张不同角度的现场照片。
很快,谢展宏身边围满了人。我看到一把水果刀深深地嵌入谢展宏的脖颈,他的脑袋因坠落后与钢管的撞击,而发生破裂。黑子一脚踩在西瓜皮上,险些扑倒在谢展宏身上。他努力的控制自己的双手不要颤抖,推了推谢展宏:“展宏?展宏?”
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逐近,救护人员赶到后,直接宣布:死亡。
谢展宏的遗体被拉到殡仪馆,他的妻子徐梅赶到后,面无表情的跪在遗体旁,最终趴在遗体上失声痛哭。
我看着徐梅瘦小的身体哭得抽搐,我咬着牙板憋泪。徐梅还不知道,那把切西瓜的水果刀,是我放在了事发现场。
我在心中卑鄙地痛骂谢展宏:你他妈一走了之,凭什么让我背负一生的内疚!
谢展宏出事后,工地暂时停工。对于赔偿款,顾超坚决认为谢展宏是他杀,而非意外坠亡。在没有签订劳动合同的情况下,赔偿款一而再的拖延着。至于工钱,一并拖欠。
三
同年十月,我在家闲了一阵。吴凡凡约我在奶茶店相见。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在我坐下来的同时,把一杯水果茶推到我面前:“你爱喝的口味,我没记错吧?”
我会心一笑。她问:“那本书看完了吗?写的什么故事?”
我语调平淡:“那本书告诉读者,不管经历有多悲惨,都要保持一颗乐观的心。”
吴凡凡说:“可你阴郁的样子一点都不乐观,心里有事?”
“没有。”
“我跟你讲,我们车间有一个小伙子人不错,河南人,说话特别风趣……”
我冒失的打断她地讲述:“上次你说有件事一定要告诉我,现在说吧。”
吴凡凡微怔,笑容渐渐僵硬,目光下垂。
要说的是什么?更加引起我的好奇。同时有一种不安感横上心头。
父亲打来电话,接通后听到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我是徐梅的律师吴军,据说你手上有关于谢展宏案件的证据,对吗?”
我知道吴军是说那三张照片:“有。”
吴军的声音显然变得兴奋:“我们见一面吧,现在。”
吴军个头不高,国字脸,西装革履,说话十分客气:“我们坐下来聊吧。”
在我家,吴军更像是热情的主人。在看完照片后,他十分自信地说:“这场官司我有十足的把握赢。”吴军看着我:“希望你能够出庭作证。”
我点头。
就如吴军预料的这般,官司赢得漂漂亮亮。法院判处顾超赔偿谢展宏家属应得的金额,并结付一切所拖欠的工程款。
我参加了谢展宏的葬礼,在堆起的黄土包前,深鞠一躬。
我认为吃火锅是一种热情的用餐方式,可吴凡凡看着没多少胃口。我重提上次没有完结的话题。吴凡凡嗫嚅一会儿,低声说:“我初恋男友来找我了。”
我涮肉的手僵在那里,沸腾的锅汤熏得皮肤生疼:“他哪天来的?”
“你去滁州的前一天。”
我沉默好大一会儿:“是那个河南人吧?”
她点头。
我说:“我们已经订婚了。”
“给我一点时间。”她推开火锅店厚重的玻璃门,匆匆离去。
如果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用颜色来区分,那一定是五颜六色的。甚至我分不清和吴凡凡之间是哪一种颜色。
南飞的鸿雁等待着来年的春天。寒夜的冷霜一日比一日厚。黎明后是阴是晴?
腊月初,我接到等待多日的电话。吴凡凡的声音像是受伤的羔羊:“我想你陪我走走。”
吴凡凡穿着绒色呢子大衣,搭配一条黑白相间的围巾,脚上是一双及膝的黑色深靴。步伐轻缓,听不到靴底与路面的摩擦声。
我轻瞥一眼若有所思的吴凡凡:“你换工作了么?”
“嗯,我和他不再联系。”
我说:“我挺羡慕你的,这会是你将来的谈资。”
她问:“你谈过恋爱吗?”
我说:“暗恋过算吗?”
不知觉间走到了女人街。昂贵的品牌服装店,我一眼相中那件绿色外衣。如果这件衣服穿在吴凡凡身上,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搭配。我强烈的想把它买下来:“进去看看吧。”
吴凡凡拉住我:“我不要,挺贵的。”
年轻的店员碎步跑到门口,笑面迎人:“进来看看吧。”
店员取下绿色外衣:“先生您相中的这件衣服非常适合这位女士,这是今年的最新款,可以穿在身上看看效果。”
吴凡凡扭捏作态:“我不喜欢这件。”
店员说:“可这件衣服真的跟您很合适。”
我插嘴:“那就试试吧。”
吴凡凡接过衣服,在镜子前贴身比划:“我渴了,大杠你去帮我买一杯奶茶吧。”
附近确实有一家奶茶店,门前排着一个长队。我中途返回服装店,对刚从试衣间走出来的吴凡凡说:“我手机在你包里。”
她下意识地转过身子,用另一个角度对着我。但我已经看到她雪白的脖颈上,那醒目的吻痕。
我双目通红,像盯着一个积怨已久的仇人一样盯着她,吼了句:“婊子!”
她像极了垂死挣扎的猛兽,咆哮着:“你懂什么是爱情吗?你给过我快乐吗?凭什么骂我是婊子!!”
身后的喊叫声歇斯底里,而我的眼泪已如决堤的洪水……
自那以后,我一天也没再爱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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