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老屋的故事(散文)
又是柳眼梅腮时。
在这个别样的春天,我格外想念故乡的老屋。
一
那是一座盛满经年故事的院落。
不大,却是雕梁画栋,青瓦飞檐,古色古香,且拥有一个特有逸境的名字——柳溪别院。也不小,横开五间,纵深二进,拥三天井,四个池塘,廿户人家,人丁逾百。
老屋故事多,源于它的风物和特殊的地理位置。它像一个诗意飘香的书生,悠闲地伫立在村庄中央,谈笑飞云流霞,惯看秋月春风。老屋大门口,是一个呈八字型的小广场,青石板,间隔鹅卵石嵌砌的花鸟图案,每日清洁如洗。小广场前面,便是那条日夜在潺潺流淌的柳溪。柳溪河床不阔,渊源不长,水位遇雨便涨,见晴就落,属典型的“蓑衣溪”。
柳溪流经此处,一改奔腾狂野之态,似一个风情万种的仙女,深情款款地转个弯,鬼斧神工般地造就了一个长达百米的水潭。先人很注重人文关怀,为给村民和南来北往的客人,提供一个憩息休闲的场所,便在当年建造柳溪别院时,同时沿着水潭边修建了一座百余米长的路廊。青石铺就的廊道,宛如青龙从廊下通过。外侧,置一长溜连环的美人靠,供人休息赏水。里侧,是木门成爿的店面人家。路廊顶部,横着木专,披盖青瓦,雨水从廊檐叮咚入潭。柳溪别院的名字够文雅的吧,却偏偏让独占一翼的路廊领了风骚,村人们都把此唤作路廊槛。
甭说老屋,整个村庄的故事都与路廊槛有关。
这里是全村的娱乐中心。不论是春江花月夜,还是大雪纷飞时,人们只要一有空闲,便聚集在此海阔天空。村中所有的大路新闻、小道消息都变成风言风语从这里汇集,然后又长成翅膀向四方飞扬扩散。一传两传,就诞生了许多故事。
小时候,路廊槛是最令我神往的地方。不时,这里总会出现流浪艺人的身影。他们其本上都来自一个特殊的群体,不是跛脚,就是拐手。他们肩吊布袋,有的击着莲花板,拉响二胡,唱《孟姜女送寒衣》,有的拍着长筒,声泪俱下地唱着“哩啦哩”,来换取村人的一瓢番薯丝。村里也经常邀请盲眼的唱词人到路廊槛唱鼓词,什么“八美图”、“十八红”啦,什么“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啦,那些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伴随着牛筋和竹板的“当当啪啪”声,直把一廊的人头听得如痴如醉。
路廊槛,不仅是村人娱乐的天堂,更是我写作的摇篮。自我记事起,但凡路廊槛唱鼓词,我每场必去,若按现在的话讲,我是唱词先生的铁粉一枚。在见识过众多的词师中,有一个给我印象犹深。那是一位女性,三十出头,盲眼,瑞安高楼人。正词开唱前,她先会叼上一支“上游”牌香烟,用红药火柴点燃,连“咝”几口后,便任香烟在嘴角冒烟,接着左手打板,右手弹弦,“噗”地一声将烟蒂喷到地上,随之还射出一口浓痰,然后清了清嗓子唱道:“十字街头一口田,三个农夫种三年;三年只种一粒谷,年年笼米上西天。”这是一个字谜,谁能猜对,奖励香烟三支。她张目向四下观望,双眼之中裂出一条丝缝,只见白不见黑,模样骇人又威风凛凛。全路廊的人皆在抓头挠腮挖空心思地想,起来应答的只有日康公。
日康公说:是潭字。
她“当”地敲了下牛筋说:哪个潭?
日康公说:是水潭的潭。
众人恍然大悟,遂伸出右手食指往左掌心一番比划,果然是潭字,便嚷嚷:潭,是潭,猜到了,香烟拿来!
她眯眼一笑,“啪”地击一声竹板道:错,是潘,潘金莲的潘!
言毕,就弹响前奏,转入正词。众人在私底下滴咕比划,潘?狗生的,也对呀,遂无奈摇头作罢。这个场景,至今令我忆忆犹新,仿佛就像发生在昨天,说路廊槛是我的另一所学校,一点也不过分。
这里还是全村的保健中心。社办的诊所就开设在路廊里侧的三间店面里,坐诊的叫紫仙医师。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六十开外,秃顶白胡,面色红润,为人极为和善,却从不笑呵,也从不着急,不管人患了大疾还是小病,脸上始终保持一种表情,气定神闲,不急不躁。他是一个老中医,我们一班娒儿都知晓他看病的路数,先是察颜观色、接着探额摸脉、然后听筒看舌,最后开方抓药。药方上的字,龙飞凤舞,犹如天书,我们一个也认不得。他是高人,医术也甚是高明,一般疾病,经他一诊往往都是药到病除。
他特嗜酒,而且对故乡的糯米酒情有独钟,每晚一壶,雷打不动。有人戏笑他的脸色是被酒泡出来的,他说:是的,王宅的糯米酒确实有保健养颜之效。村人知他好酒,遂有很多人送酒给他,此时他便开怀大笑。我也给他送过新酝的“缸面清”,他很喜欢,赠我一把糖制的黄芪。我尝了一口,心都蜜甜。据说,他祖传一秘方,能治瘟疫。我不禁感叹,今春病毒肆虐,人心惶惶,只可惜紫仙医师仙逝久诶,本来他完全可以大显身手,澄清玉宇万里尘埃。
现在,山河依旧,村庄仍在,可悲老屋已毁,诊所早杳。故乡随着沧海桑田,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了。好在路廊槛依然在溪边耸立,使故乡的诸多旧事依稀于我的眼前,勾起我缕缕乡愁,在美人靠上缠绕。
二
老屋的一个老人,让我终生难忘。
他姓王,名日康,按辈份,我叫他日康公。他住在老屋一进厅堂左侧的厢房里。左厢房共有四间房子,他占其中一间。每间房子前,皆砌有廊墙,墙沿处,铺一条青石条,青石条上垫着圆扁扁的石磉子,合抱粗的廊柱竖立在磉子上。几乎所有的房子都面朝天井,开着两扇油漆雕花的格子门,唯有他家房子的门开在后面,回家要绕着老屋里面的小巷走。
他是个很特殊的人。五官端正,气质非凡,一袭青衫,一尘不染,温尔文雅,却被人称为“阴人”。为何?他性格特古怪,古怪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终日沉默寡言,独来独往,既不去窜门,又不爱搭理人家,躲进小楼成一统。他像一个来自阴间的使者,孤单单地生活在阴暗的角落里,除了上山劳作,就是缩在家中练字。他的腰杆笔挺,头却一直在低着,从不抬眼看人。人家跟他打招呼,应答声如秋虫在喃,夜深人静时,偶尔却清唱起京剧《打渔杀家》来,而且字正腔圆,有板有眼,动人心魄。真是阴人一个,大家都这么说。
日康公是个右派分子。1947年,他毕业于上海暨南大学,是故乡凤毛麟角屈指可数的老牌大学生。据说年轻时,他长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模样堪比《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张忠良,篮球玩得如飞人乔丹,是窈窕淑女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和梦中情人。在大学期间,他曾与一个国军师长的女儿杜小姐真心相爱,并私定终身,发誓要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不料他的父亲,用一封十万火急的家书,把他从杜小姐如胶似膝的怀抱中召了回来,当夜就被推进了洞房。他岂甘就范,他是连新娘的红盖头都没揭就开溜了,但白云岭尚未爬到一半,就被老谋深算的老父用火把麻绳追了回来。无奈之下,他只好跟心爱的杜小姐说拜拜。解放后,一直在王家祠堂当教师,后来莫名其妙地就被打成了右派,女人也走了,留下一个人在村里接受劳动改造。
他从不跟外人接触,唯对我们小孩例外。大人们称他为阴人,我们却视他为圣人。他是一个很有趣的老头,只要我们一溜进他的家,他的脸上霎时就会变得阳光明媚,与我们嘻嘻哈哈,说说笑笑,打打闹闹,除了变着花样炒豆炒麦炸粉丝给我们弄小吃外,还会给我们讲典故、背唐诗宋词,开心时,竟返老还童成一只调皮的猴子,跟我们一起玩“老鹰捉小鸡”之类的游戏。我家住在老屋二进的左厢房,与他只隔一户人家,很近,便不时地往他家里窜。走多了,就成了忘年交。
他的书法很有造诣。一旦有空,他便拿着竹筷站在自制的沙盘前练字,却很少见到他用笔墨在纸上书写。但凡见到他的真迹,皆是在村人婚嫁或过年的喜联和春联上。他的字,既有“内厭、含蓄、沉着”之妙,又有“外拓、豪放、飘逸”之美,神似“二王”之风,令人赞叹不已。他说,论书法,他就欣赏晋末的“二王”。他帮人写喜联,都是人家登门求写的,从不主动而为。往往是主人家拎着一筒红纸,递上一包香烟和一袋儿喜糖,笑嘻嘻地说:阿叔,阿狗讨亲了,请你写写对联。日康公低头说:好的,待会我叫狗亮送给你。于是,我就会及时出现在他的身边。先看他把红纸铺开,折叠成对联状,然后摊开,再叠拢,不用刀,用手掌一压一掠,对联纸就如刀切般剪好了。我问,你怎么可以不用刀?他说,这叫读书读得高,剪纸不用刀。接下去,他便提笔开写,屏息凝神,卯劲注目,那神态仿佛是在山上背柴,很吃力的样子。我问,写字很吃力吗?他说,当然。当时,我跟他在沙盘上也练过字,并不觉得费力,对此一直不解,直到长大后,才知要写好字,还真是不容易。
他是个满腹经伦、学富五车的人。老屋里一班与我同龄的学生娃,晚上经常到他家做作业,听他讲授国学经典和唐诗宋词。现在想起来,真的有吉人自有天佑之感,在那个课本从头到尾一遍红的年代,我们就受到了传统文化的熏陶。从他那里,我们知道了诸子百家、四书五经,知道了李白杜甫李清照,知道了水浒三国红楼梦,甚至还知道了四大美女。他的学问很高深,有些话我们根本就听不懂。他看到我们的小头儿“豺狗”经常去捉野味吃,就独自感慨:猎负于兽,兽何负于猎?钓负于鱼,鱼何负于钓?我们听了,自然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不过,他也有被我们搞晕的时候。
一次,他给我们讲解羞花闭月、沉鱼落雁两个典故,“狗伟”就提出了不同的意见:大雁从天空上落下来,是为了把出塞的王昭君瞧得清楚一点,但鱼儿为何要沉到水底去呢?岂不是看不清西施的美貌了。日康公“咦”了一声说,鱼儿觉得西施太美了,自己感到不好意思就沉到水底去了。狗海歪着头说,不对呀,人是人,鱼是鱼,鱼跟人有啥好比的?日康公被问愣住了,睁大眼睛瞪了狗海好一阵,拍拍他的脑瓜说,孺子可教也,八成这是一条傻鱼呗!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他终于摘掉了右派的帽子,并恢复了工作。他到有关单位查找档案资料时,翻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照片,不禁放声大哭。那照片我也看到了,确实是比张忠良还张忠良。是夜,他拎着二胡坐在池塘边的石榴树下,拉起了《二泉映月》,琴声悠悠鸣咽,如泣如诉,在银白的月色中飘荡。此时,大家才知晓他原是个拉弦高手。
他平反时,年且七十了,却仍到黄坦中学教了几年的英语,一口纯正流利的伦敦腔,让全体师生不由地对他肃然起敬。他常常与师生们一起在操场上打篮球,三步篮灵活得仍然如灵猫在蹿,让人防不胜防。大家都说他能长命百岁,遗憾的是,他只撑到98岁,走时没任何痛苦,如得道高僧,羽化登仙一样。
他是我人生重要的启蒙老师,让我时刻感念。掐指一算,假如他还活着,今年该有一百又十了。
三
仔细算来,从出生至离开,我在老屋整整住了十八年。当我从部队退伍回来后,我家就搬到集镇上去了。
老屋,留下了我太多的回忆。且不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也不说“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这些与野外有关的趣事。就是在老屋内,我们总是有玩不完的游戏和乐子。当那些司空见惯的游戏玩腻了之后,我们就开始“诱蚂蚁”。
我们单挑黄蚂蚁来玩。那些黄蚂蚁,可能是来自地下洞府的贫民窠,身材小得可怜,细如黄沙,要是不定目细瞧,还真不知道它们的存在,然而它们又无处不在。它们生存在细深阴暗的缝隙间,头顶只能看到一丝如发的天空,却狼子野心,总是不停地入侵我们的地盘。也许是这些穷鬼大饥饿了,只要在任意的一条细缝边放上几许饭粒,它们就会上勾。每次,我们一旦发现地上有几只蚂蚁在爬行,就把饭粒撒在地上,同时放一块大点的饭团儿。接着我们就像巫婆一样不怀好意地唱道:蚂蚁咯咯、蚂蚁咯咯,后半山宰大猪啰蚂蚁咯咯,小公担肉卖呀蚂蚁咯咯,大公背枰锤呀蚂蚁咯咯。很快,成千成万的蚂蚁大军浩浩荡荡地出现了,但其本上都是一些草头兵,其中有几只可能是当官的,圆头滑脑,大腹便便,通身发亮,迈着八字步前来指挥,身边还跟着好只个勤务兵。小饭粒,很快就被蚁们抬走了,唯有饭团儿巍然不动。我们在等待,等待蚂蚁元帅的到来,于是我们就继续唱着蚂蚁咯咯的童谣。终于,大家伙出现了,圆头纤腰翘股,皮色黄里透黑,身材和肤色保养得若一只小黄蜂。它趾高气扬地率一大群张牙舞爪的卫队汹汹而来,饭团成了一个金光闪烁的球体。这时,我们遂对它们发起突然袭击。关于对蚂蚁国的战争,我们也曾尝试过生物战,即在饭团上喷洒农药,意图兵不血刄地就把它拿下,不料屡试无果,不知药量不够还是咋的,蚂蚁不畏“绿果”和“敌敌畏”。最后,遂采用水火战,用火烧水冲。有人烧了一铅桶的滚汤,当饭团聚满蚂蚁时,便倾盘而下,或烧一把稻草,全部把它们送回老家。我们哈哈大笑,喝道,全部死啦死啦的!日康公见了,连声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人负于蚁,蚁何负于人?
盛夏之夜,是故乡最迷人也最能引发人们想象的时节:知了在溪畔的垂柳上㗭㗭鸣叫,青蛙在村边的稻田间咕咕不停,胭脂花在朦朦的月色下艳艳开放,萤火虫在绿绿的瓜棚里星星点灯。全老屋的人,都聚在天井上纳凉,或躺或坐。年长的阿婆们,坐在池塘边的竹椅上,一手摇着麦秆扇,一手轻抚着孙儿的小脑袋,任凭微风不时地撩拨心弦。她们仰望星空,看到霄汉之上彩云追月,美好的愿望就油然而生,不禁脱口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