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祖母的向往(散文)
祖母的一生,是一本百味的书,是我一生都需用心研读的剧作。历史犹长,长至远古,历史犹近,近至眼前。祖母像所有生命中波澜不惊的人一样,用她的朴实敦厚的性格谱写一生的苦难剧作,没有起伏,也未曾落幕,祖母是个勤劳的女人,不同于许多人的急躁与暴怒。她总是平和,一向冷静,仿佛这个家里,她才是唯一的支柱。我有幸能成为这样一位不凡的女人的孙女,有幸与她一同度过我稚嫩的童年,有幸被她那双粗糙的大手牵着长大,体味唯有家人才能给予的安全。
我见证了祖母所经历的后半生,目睹祖母所谓生活的晚年时期,可能是时代赋予的使命,也或是,是那时的世界拥有了不同寻常的意味。祖母的一生,在她生活的年代里,极其悲苦,风晴不定。如今她已安详离去,正以自己的方式重新开始再一世生活。谨以此文献予我身在天堂的祖母,愿她在另一个世界里,有光有爱。谨以此文纪念祖母所生活的时代,读懂祖母所思所想,看懂祖母所经历的,所承受的。用透世的目光了解一段与我并不遥远的历史,感受时代话剧里的温存,和祖母在这个命运反复年代里的向往。
一、不公转折里的抗争命运
我的祖母,确切地说,是外祖母。但我更为习惯地唤她一声“奶奶”。祖母名作李有英,自我记事以来,总被一双大手托着,这一双手,粗糙又不失温暖,这一托,便是十三年。我的祖母,1944年出生在一个贫穷与饥饿兼具的时代,那个时候,极端的贫困与黑暗,让很多家庭都自顾不暇。裹脚的风俗才刚刚过去不久,祖母便出生了,但无论如何,对祖母而言,这都是令人无比庆幸的事了。
祖母只有一个妹妹,出于经济所迫,十几岁时便不得不以出嫁这样的方式谋求生计。也或者说,姑娘十几岁时出嫁,在那时已然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风俗。若是过了二十还未出嫁的姑娘,说了出去,怕是要落旁人闲话的。祖母未满十岁,也是到1952年以后的事了,那时候土地改革完成不久,也正值第一个五年计划实行时期,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变革得到了有机统一,直到1956年底,三大改造基本完成,此时祖母也到了十二岁,按照农村的习俗,很快便是要到出嫁的年纪了。祖母是榆中贡井乡人,十岁左右便到了祖父家成为童养媳,而那个温饱都难以解决的年代,读书便是一种极度奢侈的事情。然而,在这之前,祖母所经历的苦难与悲痛,是我至今都无法理解与想象的。
1950年,祖母六岁,男人负责挑柴打水,女人则照看孩子,做饭顾家。直到后来农村要求文艺汇演,需要选取适龄男女作为参演人员进行培训彩排,祖母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太太,自然也在入选者之列。外太太怕羞,又裹了小脚,行动起来多有不便,让外太太在众人面前跳舞,也更是有些为难。既已被选入,又不得不去,外太太便要外太爷前去陪同,外太爷因要挑柴担水,抽不开身,只好外太太一人前去,去后一天,外太太说什么也不去复演。后来村里派人来寻,一时情急,便入了水窖,寻了短见。只留下六岁的祖母和她刚刚会爬的小女儿。祖母大哭了几天,却始终在寻不见自己母亲的半点踪迹。村里聒噪了几天,又恢复了平静。
日子却是要照常进行的,外太太走后,外祖母负担起外太太的职责,家里贫穷,做饭、缝缝补补的活也都交由外祖母。外祖母性格刚烈,平日里不多说话,也看不出是喜是忧,只在夜深时一人偷偷蹲在炕头哭泣。只是觉得委屈,抱怨命运的反复不公。
“虽说初冬,快赶上三九了。入夜,西北风嗖嗖地吹着,雪片子从漆黑的天空上洒落下来。村子里静得出奇。挨饿的人们都奄奄一息地依偎在冰冷的炕上,围着几床破被,大人搂着孩子,儿女扶着老人,互相用体温取暖。”1954年的初冬,那是太爷爷决定将祖母送出去。外祖父的母亲,也是祖母的婆婆,冒着风雪,领着祖母走了三十几公里的山路,才到了家。那时祖母十岁,面对这片完全陌生的环境,胆怯又沉默,不多说话,只管做事,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祖母便知道,她要在这个名为下湾的地方待一辈子。
童养媳的生活也好过,也难过。农村思想封建,妇女地位不高,稍有差错,便会遭骂,甚至挨打。祖母谨慎,既会察言观色又孝顺乖巧,幸而婆婆待她较好,这也让祖母的生活稍得好过。祖母稍大一些,家中无论粗细活,祖母都一一承担,两只不大的手变得粗糙凌乱。冬季热水不够,洗衣都是冷水,长此以往,关节疼痛更是常有的事。
二、不识字的“知识分子”
家境贫寒,外太爷既没钱供两个女儿上学。又无法寻得上学的路子。所以上学对祖母而言,是件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祖母刚强,老时却病痛缠身。年轻时趴在地里拔草,露水沾满一双满是裂口的糙手,汗水滋润庄稼,茂盛,浓郁。幼年的我只记得祖母老是絮叨:“娃啊,好好念书,给你爸你妈争一口气,别让旁人落了笑话,将来有了工作,也不像我一样,没睁过眼睛……”祖母虽没上过一天学,但那时我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知识的人,后来也是。
1960年,饥荒成为全村人都无法逃避的问题。每户人家里根本吃不饱饭,山上的蛐蛐菜都陆陆续续被挖尽了,祖母挖了一大水缸用来腌制,缸口上用两个大石头压着。为了挣取2分换得粮食,祖母每天都要干很重的农活,三年的自然灾害,在祖母生活的那个时代饿死了一大批人,但幸运的是,祖母熬过了那段苦难的日子。
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以后,我国农村的情况渐渐好转。但到1981年农村实行了包产到户的政策,让祖母家分到了田地,生活慢慢地改变了。在我们这里,气候干旱,人们都是靠天吃饭,依据天气状况,只能种些小麦玉米,但也总归能吃饱肚子。后来,祖母家添了几口牲畜,日子也渐渐好了起来。农忙时便与邻家老爷一同合种,休农时便拴到自家敞院里喂养。记忆里的祖母,多是一个人为牲口找草料,用镰刀割了背回来,再用铡子铡成小段,用背篓装好了添到槽里去喂。好像祖母一个人撑起了全家生活。
在计划经济条件下,这里的“包”有两层含义。以农村人民公社为例:一是基本核算单位,比如生产队向上一级农村集体经济组织。(比如生产大队或公社承包)二是基本核算单位内部的生产小组或农户向基本核算单位承包(分包),“包”的内容,可以是一定的作业量,也可以是一定的农产品产量。1981年以后,中央召开农村工作会议,会后国务院领导指示:“不要再强调不同地区,不同形式了,让群众自愿选择,选上啥就算啥,领导不要硬指了。”之后便起草了《全国农村工作会议记要》,不仅做到了农民当家做主,也提高了农村农民种植的积极性。
农业条件一年年好了起来,祖母家牲畜数量也渐渐多了起来。只是过度疲乏之后,祖母病了。记忆最深的,是祖母喂养了几年的那条大黄狗,没有多少人记得了,它也因此消瘦了下去,直到后来,便干脆送人了,至于它去了哪儿,没有人知道。
阴雨时节,祖母双膝总是疼痛难忍,周末时去看望祖母,祖母总是硬留我下来,陪她说话、睡觉。祖母总是一人,孤独,或是形单影只。唯一陪伴她的,便只有一台快要废弃的小英寸电视。祖母却是听不了声音的,便只好将电视声音尽数关闭,只看图像。趴在炕上,却没有丝毫温度,累了便小眯一会儿。那时,我还小,总熬不了夜的,祖母与我说话,我都是很早睡着,而祖母,往往醒着,一睁眼便一个透夜。祖母说过:“我总是白天等不了夜黑,晚上等不着黎明。”每次听到,我总莫名的有种心痛,说不了是什么,只便觉得,心里被什么堵塞了,闷得透不过气。
祖母家门前有一棵大榆树,说不清什么时候它便守在那儿了。若是碰上周末,天气又恰好晴朗,我便硬要拉着祖母去外头晒太阳的。祖母体弱,我便在大门口提前放了板凳,然后扶祖母出去。祖母有支拐杖,深黄色漆的木制的一个,不过那手柄上倒是被磨去了漆,多一些少一些的。祖母坐在板凳上,眼睛总要抬头望望那棵高大的榆树的,我观察到,祖母每次望向榆树的时候,她的眼睛才是清澈透亮,闪闪发光的。好像那是希望,是永恒。
祖母总坐在榆树下,告诉我:“娃啊,好好念书,给你爸你妈争一口气,别让旁人落了笑话,将来有了工作,也不像我一样,没睁过眼睛……”我的祖母,没上过一天学,没识过一个字,但跟多时候,我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学问的人。
三、附录
雨果说:“历史和哲学负有多种永恒的责任,同样也是简单的责任。”生活于新时期的我们,也或者有很多种疑惑,为什么在时代发展如此之快的今天,我们依旧要探寻和记忆那些反复年代中的曲折坎坷?对于历史的评价,应该是不带有个人主观情感的,更为客观的一类阐理。我的祖母,生于旧社会,长在新中国,对于我们后世的子孙,更是无法理解她经历过的曲折路程,更多的,我只有体会。体会她那个时代所经受的苦难,和她那个时代的人情世俗。
回望祖母一生的历程,或谨小慎微,或不矜细行,如被提前安排了行程般地无可避退。历史发展的潮流不同,逆势为之,我们只有细心研读历史的宏伟巨制,不断总结前人经验教训,昂山说:“我们应该成为历史的开创者,只有这样,才是有真正作为的人。”
“在我看来,历史经验就是过往事件与经历所获得而为后世认可的知识和成就。”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马克锋在《近代中国历史的经验教训》一文中讲到,一个人有一个故子,一个家庭有一段历史。我们不妨来说,一个人所经历的便是汇集这段历史剧作的重要因素,也就是说,一个人亲历的所谓别人眼中的“故子”,我们也可以称它为一段时期,一段历史,甚至是一本百味的读物。
公正地评价各个时代与各个地区的一切历史建树,我们可以不必亲历过去的历史,但我们谱写的是未来的篇章。历史告知我们,大到宫殿建筑,或是小到一木一物,无论它的生命或长或短,我们都应将视线投射至每一个时代与角落。借用英国哲学家培根三百多年前的话来说:“读史使人明智,历史就像一面镜子,照出古人的痕迹,照进今人的心里。”
如今,我走过祖母所生活的地方,看着祖母曾经所触碰过的一切,好似陌生,却又熟悉。转眼间,祖母已离我有六年之久。我多次向母亲询问祖母生前的事,母亲也会细细向我道明。情绪虽有波澜,但如今,我更是平静许多。历史的页脚也总是翻不过去,我们不能责怪任何人的冷酷,我们只能说,那是历史发展的曲折,我们只能以一个叙述者的身份,用另一种方式倾听历史。
直到祖母走的那一年,我都没有细细问过祖母心中所盼,心中所念。每次想起祖母望向那棵大榆树时清澈的目光,我的心头一颤,祖母更像是在期盼,祈盼那夜的黑暗更短一些,祈盼那白天阳光的刺激更弱一些。也或许,这才是祖母心中所向往的,一份美好的寂静。
如今我也更愿意把对历史的总结交于伟大的雨果先生,“历史是什么?是过去传到将来的回声,是将来对过去的反映。”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