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芳】遥远的村庄(小说)
一
杨飞扬把眉宇拧成一个遒劲的“川”字,在微信上连看了三遍视频,终于下定决心:拉上陈麻子,去一趟上原村。
这一天,一段名为《那水那山那人》的视频在微信上转疯了。短短一日,点击量就已逾一万,数百条留言,皆含着刺长着刀往杨飞扬的心尖上戳。视频是《东州日报》的罗思剑拍摄的,这个下巴蓄着一把大胡子、眼神比北太平洋马里亚纳海沟还要深䆳的资深记者与杨飞扬是故交了。二十年前,罗思剑只身拎只相机到上原蹲了一个星期,写了一篇洋洋数千字的长篇通讯——《农民的财神爷》,把杨飞扬推到《东州日报》的头版头条光芒四射了一番。杨飞扬的仕途从此如屁股装上长征火箭,“嗖嗖”地直上青云,不出九年,就从一个普通的农技员擢升为梅溪镇的镇委书记。杨飞扬在书记的岗位上干了两年,罗思剑再度出手,与一个戴眼镜的小记者在梅溪镇的山间村落整整辗转了半个月,奋笔疾书了八千余字的报告文学——《彩云江的儿子》。《东州日报》又用一个版面报道了杨飞扬扎根基层、带领山区群众脱贫致富的生动事迹。杨飞扬再度像树梢上的月亮煜煜生辉,被调到南山县扶贫办担任主任,一干就是十来年。自参加工作后,他一直与“三农”打交道,乐此不疲。唯有一次受人怂恿跟组织提出换个岗位的要求。时任县委陈书记找他谈话说:“飞扬,你是一个全才,只是组织至今尚未发现另有他人比你更适合搞扶贫工作的,你还是继续在扶贫战线上战斗吧!”
杨飞扬听了,深感领导慧眼识人知人善任,心头灌蜜般舒服。二十几年从基层一路摸爬滚打过来,说起扶贫,他向来自信,就像张飞使长矛、关公耍大刀,从来没出过大的闪失。现在,他这个老扶贫遇到烦心事了。一想起那视频,他就感到心跳脸红。这次,罗思剑没有给他留一丝的面子。
蓝天,白云。一片烟波浩渺的水面。一座三面临水、巍峨的高山直透云天。一条十步一拐、九曲回肠的石阶小径从山下的野渡开始往山上蜿蜒盘旋。一个古老的村庄展示在人们的眼前,全村一片残墙断垣,破败不堪。几堵淡黄的泥墙淹没在人高的芒衦丛中,愈发荒凉。清溪上长满杂树乱藤,村道两旁芳草苍碧连天。不闻鸡鸣狗吠,不见一缕炊烟,好一个荒寒死寂的村庄。镜头拉近:那是上原小学,偌大的校舍旁,一个一看就是患有唐氏综合症的小学生,一个五十多岁的男教师,伫立在泥巴操场上升国旗。镜头切换:悬崖下几座石墙屋旁,十几个老人坐在矮墙下晒太阳,他们的目光没有一丝表情。镜头转向:一条游蛇似的小径穿过一线天,路面上长满车前子和竹叶米;一幢昏暗的木屋内,一个身材魁梧的秃头老者,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画外传来罗思剑犹如天外飞音般的解说:“这个老人叫莫大松,他曾是上原村的支书和村长,现在他病了,身边了无一人。这个屹立在彩云湖畔的最后一座孤岛,是一个即将消逝的村庄。但它在消失之前,仍然生活着十三个老人,一位老师和一位小学生。他们似乎被人们遗忘了。这里没有公路、没有通电、没有医生,唯有远上寒山的石径和野渡自横的小舟。我想问一句,我们真的就可以把他们遗忘了吗?”
杨飞扬被罗思剑责问得脑如锣敲,耳根滚烫,鼻子发酸。
“习总书记指出:‘只要还有一家一户乃至一个人没有解决基本生活问题,我们就不能安之若泰。’上原孤岛村的问题,请杨飞扬同志马上着手调研,拿出具体方案,予以妥善解决!”县委王书记的批示,更是令杨飞扬心如猫抓,脑门冒汗。
上原是杨飞扬的老根据地,平时他自诩自己是半个上原人。至今,他经常还会浮现出第一次跟陈麻子下村的情景。
那时的上原还是一个百多户人家的大村庄。一爿叠皱处岩芒丛生的悬崖底下,黄泥、岩石、木头和青瓦盖成的房屋沿着清溪两岸从上而下、鳞次栉比地展开,虎踞龙盘在高山云头上犹如一座古寨。清溪从悬崖间的一线天中冒出,澄清澈底,可见水下红赤豆似的沙粒、石斑鱼儿多彩的花鳞。一片巨伞丛般的树林隐约在悬崖后面的山谷里,树林的后方又是一爿更高的悬崖,顶端终年歇落着云朵和白雾。开阔的田园在村庄前面及左右梯次绵延,人称“三百亩”。水田里的稻苗像抹了油拔节疯长。田坎的柿树上,青涩的山柿宛若刚下窝的绿鹅蛋挂在枝头。几堵矮墙边用竹枝搭着瓜棚,南瓜、蒲瓜、丝瓜藤蔓经编纬织,浓翠的瓜叶间开着金黄和白色的花……
陈麻子刚走到村口,村道上就扬起了一股尘土,一群黄狗如阵风般朝他飞扑过来。杨飞扬不禁打了个激灵。“全部给我立正!”陈麻子威风凛凛地喝道。狗们站在他的跟前不动了,眼神充满了诡异的期待,齐刷刷地翘着头朝陈麻子摇尾。“真是一班好兄弟,”陈麻子把猪皮袋往杨飞扬手中一塞,“小杨,这是咱村里的哨兵和巡逻队,你得与它们先搞好关系,免得日后不让你进村。”杨飞扬打开袋子,里面除了一本笔记本,全是猪骨头。杨飞扬把猪骨头倒在地上,黄狗们叼着骨头欢快地散了。
陈麻子朝村庄搭帘一望,便敞开灰色的衬衫衣襟,露出黑猪鬃般的胸毛任山风吹成一团杂草。他整了整头上的大草帽,把双手背交在身后,像一条乌蓬船摇摇摆摆地荡向了一幢冒着炊烟的石墙屋。杨飞扬挂着草绿色的挎包,像勤务兵一样跟在陈麻子的身后。他边走边朝四下张望,一阵清风拂过,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香味。
“哎!阿香,中午烧啥吃呀,这么香?”陈麻子走到屋门口,伸手从额头往空中挥去一把汗水,左手叉着腰,右手摘下草帽扇风,宛如敲铜锣般大声喊道,“红酒多热一壶,糖霜少拌点,今日多来了一个新同志。”
屋内传来了一阵急促的窸窣声。杨飞扬很快就看见了两条大白腿,亮得晃眼。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穿白背心,着红裤头,光着膀子裸着两条白乎乎的大腿,惊慌失措地迎了出来。陈麻子的目光有些迷离,热辣辣地朝女子的胸脯上飘着火星,灼得那女子满脸乱云飞渡。背心很薄,从呼吸的频率来看,这个叫阿香的女子定是刚刚才放下什么重活,背心内两只兔子正在上窜下跳,似乎随时要朝陈麻子的瞳孔奔扑过来。
“哈哈,阿香,我真想犯一次错误,把你的一对免子捉来玩玩。”陈麻子咽下一股口水,喉咙有点打颤,凑上前去“啪”地给阿香的屁股送上一巴掌,接着揭开锅盖惊鸭般叫道:“呀!原来是炖老鸡娘,怪不得这么香。”
“老陈同志,你又来了,你走得真勤。”阿香的脸上犹如血泼,笑得有些尴尬。她看到陈麻子的眼神特别扎人,仿佛似一把剪刀,要把她的背心剪成两半。
“走得勤不如来得巧,这老鸡娘是给我老陈准备的吧!”陈麻子终于把目光收回来,指了指同样红脸的杨飞扬说:“向你介绍一下,这个是乡里新来的农技员小杨,以后跟我一起驻在咱村,午饭我俩就在你家吃了,酒多热一壶,要加鸡卵伴糖霜。”
“好呀!欢迎!”阿香笑道,眼睛不时地瞄向锅灶后。
“锅灶后是哪个妖精呀!”陈麻子的目光倏然又闪烁出猫见老鼠般的神色来,用嘶哑的声音喝道,“到底是谁?你还不赶紧出来!”
陈麻子的话音一落,灶台下就慢慢地竖起了一棵树。莫大松给杨飞扬留下的第一印象就像一棵树。一米九零的身高在南方的山区确实有点罕见,不过这是一棵秃顶的树。冒出灶台的先是一个油光发亮的秃顶,像半截老得过火的蒲瓜;接着就看到一圈毛发,似柚子周围长着矮葱;然后就起来了一棵树,越站越高,令杨飞扬翘首仰视。
“好你个山寨王,日间也出来偷吃?”陈麻子嘴角扬起捉住硕鼠般的喜悦,“你就只晓得自个吃爽,也不给你老兄弟留一点?”他猫蹿一样把草帽盖在莫大松的秃顶上,“哈哈,今日你这只花猫狸总算让我逮着了,公了私了给句话。”陈麻子脸上的麻丼笑成了两团星云,他得意洋洋地朝杨飞扬做了一个鬼脸。杨飞扬不知所然,愣在一旁看戏。
莫大松脸上的异容瞬间即逝,他一边从容地往裤腰扣好皮带,一边朝陈麻子嘿嘿道:“老陈,今日兄弟掐指一算,料定你会下村来,好酒好菜都备好了,对你够意思吧!还公了私了个屁。”见陈麻子仍在眨眼诈笑,莫大松像老鹰抓鸡儿般把陈麻子拎到凳子上坐下,“你说凑巧否?刚才我听到你的铜锣嗓一喊,就禁不住打了个喷嚏,居然把皮带鞘打崩了。”
“冇把你的鼻涕打喷了就好。”陈麻子翘起二郎腿,用火柴点燃莫大松递过的一支纸烟,“有好东西也让老哥尝尝,不要只顾自个吃独食。”
“你想吃啥?老鸡娘还是嫩鸡儿?”
“最近我想吃兔子?”
“你要家兔还是山兔?我上午刚挟了一只大山兔。”
“我想吃阿香的兔子,要两只。”
莫大松楞了一下,沉默顷刻朝站在锅灶头炒粉干的阿香道:“阿香,你讲用着否?老陈想吃你的兔子。”
“用着呀!只要他吃得消。”阿香爽朗地笑道。她没回头,留给杨飞扬的是两只翘硕的肥臀,以及腿后根隐隐约约的毛丝血管。
这是杨飞扬从农校毕业分配工作后的第一次下村。陈麻子和莫大松的话让他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如坠云雾。
桌上四菜一汤。炖老母鸡、炒粉干、炒南瓜、炒乌豆,还加一龙斗咸菜汤。一铅锅糯米酒,敲入两只鸡蛋,洒少许白糖。杨飞扬没喝过酒,欲吃饭。
“开玩笑,这怎么可以?”陈麻子捋起袖子说:“做农村工作,当驻村干部,不会喝酒怎么可以,开玩笑!”
“我从来冇喝过酒,老陈。”
“你个娒儿,当基层干部你要学的多着呢,先从喝酒开始学吧!”陈麻子端起酒嗅一下,“古话讲,壶中日月长,杯酒释兵权。酒杯儿一举,胜好话百句;酒壶柄一捺,大小事全解。这是缸面清,喝!你说对吗?老莫。”
莫大松说:“冇错,是这个理。”莫大松瞟了一眼杨飞扬。
“那好,恭敬不如从命,我先敬你们一碗。”杨飞扬受不了莫大松的那一瞟,他明显感到那眼神透着不屑和轻蔑。
陈麻子挡住了杨飞扬。“喝酒不是你这么喝的,先咪咪,待肚子填饱了,再干杯不迟。”
杨飞扬不理会陈麻子,仰脖一咕噜把酒干了。
陈麻子和莫大松相视一笑。
“老陈,你这次下村主要是啥精神?”莫大松往陈麻子碗里夹了一个鸡腿,问道。
“千载难逢的机遇已经来了,”陈麻子把鸡腿转夹给杨飞扬,把一只鸡翅夹给莫大松,独自喝了一大口,“就看你老莫敢不敢飞!你若敢飞,咱们上原村就要从破鸡窝搬到凤凰窠了。”
“此话怎讲?”
“乡党委研究过了,咱上原村已被列为全县首批异地搬迁、下山脱贫的试点,我今日下村主要是为了此事。你马上通知,今晚召开一个干部大会,我先动员部署一下。”
“此事会有点难。”莫大松蹙了蹙眉头,一脸难色。
“当然难,要是不难,还需要我老陈下来发动。”陈麻子端起酒,“这事你这个当支书村长的首先要想通,我敬你一碗,群众的工作拜托你了。”
莫大松不喝。
陈麻子又倒了一碗干了,“难道要我连敬你三碗?”陈麻子咂咂嘴,从嘴巴掠下一把酒汁,一脸通红,麻丼似乎要渗出酒水。
莫大松把酒干了说:“我当然想通,只是这事太大了,我们可不能急,得一步一步来。”
“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陈麻子再次斟满酒,朝杨飞扬说:“小杨,咱们一起敬老莫一碗。”
杨飞扬遂喝了第二碗酒。酒是用上原村的红壳糯米自酿的。那是一个低产的老品种,稻草瘦长若芦苇,穗子红灿灿的,像红高粱。这种糯米白得晶莹似玉,特糯特香。酿酒时,先把糯米放在冷水里浸泡半日,然后倒在饭甑里炊熟,拌入红麯,与洁净泉水置入酒缸酝酿半月即可饮用。这酒刚落肚时,醇香异常,加了白糖还有点甜,但后劲十足。杨飞扬很快就感到脑袋一阵发晕,肚底一股酒气猛烈地破喉而出,他现场直播了……
上原是蟾宫乡下辖的一个行政村。蟾宫乡座落在南山县西部、彩云江上游。全乡下辖十三个村,近万人口,犹如葱花散落在彩云江南岸的山水间。乡政府所在地蟾宫村不管是水路和旱路,离县城相距皆是六十里。上原村像一团云挂在三面临水的高山上,离乡政府还有三十里路程。它是全乡乃至全县最偏远的一个村,也是典型的老大难村,工作很难开展。乡里下派的驻村干部没有一个不是信誓旦旦地去,结果皆像斗败的公鸡被拔得一毛不剩溜回来的。计划生育、收农业税等等,其他村要扫尾了,上原仍像初秋的竹林不见一条笋。
刚从外乡调入的乡长郑聪灵不信邪亲自跑了一趟,次日就灰头灰脸地回乡向乡党委书记吴定山诉苦:“那就是一座山寨,真是冇办法对付。”他先找一个结扎对象谈话。那个妇女已生三胎了,家里穷得叮当响,还想老鼠娘一样下崽。结扎对象溜了,郑聪灵遂呼来其公公莫大彪做工作。好说歹说,莫大彪一昧地叼着烟筒头吸土烟,看都不看郑聪灵一眼。郑大乡长火了,用巴掌拍着桌子朝他训话。不料刚拍一下,莫大彪就伸出比烟筒头还粗的食指如蒙锤般在桌上“笃”响,反训起郑聪灵来:“你一个乡长儿在我面前摆啥威风,我告诉你,老子四三年就入党了,那时你还在哪?地委书记见到我都得给我躹躬,你算个屁!”说完,拂袖而去。
认真学习中,问好岚亮朋友!